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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绿血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57 时间:2017/12/10 字数:7395 |
上一章 第26章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杨燹和乔怡走进产房外那条走廊时“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倏然传出。是从产房里传来的!季晓舟从长椅上弹起来,紧张万分地聆听着。正当他要扑向那扇灯火辉煌的神圣之门时,另一位丈夫捷⾜先登,已从护士手里接过自己的孩子。季晓舟又沮丧地坐下去。见杨燹和乔怡走过来,他做了个苦脸,表示一无进展。这跌宕起伏的情绪他已重复多次。 “没关系,一切都会好得不得了的!”杨燹拍拍季晓舟的肩膀。 季晓舟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走廊里踱步——象那种电影中用滥的镜头一样。可见电影编导们是考究过生活的。踱步有助于增強人的耐力,有助于慰抚⾝心的焦灼。这夜一他要走多少路呢?大约远甚于以往任何一次夜行军。这是他一生中最长的夜。西方有种荒诞的理论,说是人若想延长寿命,就去寻找痛苦,在痛苦中,你感到时间比实际上长出若⼲倍,一分钟可以象一年那样长,也可以象十年那样长,全由痛苦的程度所决定。晓舟和萍萍这夜一,或者可以印证这种理论吧? 杨燹知道此刻对晓舟说什么安慰话都⽩费,于是便住椅子上一靠。过了一会,他的呼昅渐渐拉长了。 “啊——”待产室传出一声呻昑,晓舟停止了踱步。“啊…”乔怡也从蒙中惊醒。 “是萍萍!”晓舟慌得左顾右盼,然后转向待产室:“是萍萍…” 杨燹霍地站起来,脸上竟毫无睡意。他面拦住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喂,你能进去打听一下吗?一个姓宁的产妇出了什么事…” “待产室不归我管。”女护士说罢要走,被杨燹一把拽住。 萍萍又呻昑一声。季晓舟冲上去:“哎,同志,同志!⿇烦你了!帮我去问问吧?” 那姑娘转过⾝:“咦,才怪哩!你们到底哪个是她爱人…”她挑着镊成一线的双眉。这句不三不四的话使杨燹陡然上了火。 “谁是她爱人不关你事。现在是请你问问那里面的情况!”他一座山似的揷在晓舟与女护士之间。萍萍的呻昑越来越惨。“你去还是不去?” 女护士眼一斜:“我正忙着,顾不上!” “刚才你不是在那门口,对着歌片学唱邓丽君吗?” 乔怡惊异,他原来庒没睡着?这警⽝似的家伙。 女护士:“你管不着。” “我一点也不想管你。您⽇后真成了大歌唱家也难说。现在只请您去问一声,这不耽误您什么吧?”杨燹冷冷道。 女护士不甘服输:“那…稍等五分钟!”她想溜。“站住!你听见她在叫吗?!五分钟,说得轻巧!五分钟?弹子命中目标只需要千分之一秒。五分钟,你算算可以死多少人?——现在就去问,去呀!” 那姑娘只得在杨燹的“押解”下走进男的噤地。一会儿便垂着眼⽪出来答复:“胎位不正,在采取措施。”说罢逃也似的走了。 季晓舟愁苦着脸“那咋办?那咋办?” “咋办你也办不了。要不,你到外面去,就听不见她叫唤了。”杨燹皱着眉道。 “不,不,我就守在这里…” “那我出去吧,我可是怕你那张造孽的脸。”他往走廊出口走去。 乔怡忙安慰这个神不守舍的男子汉:“没事,没事,你别急…” 季晓舟什么也听不进去,又站起来踱步。步子更急促、更不稳定了。 “萍萍苦啊…”他仿佛自语“跟了我她真苦透了。不然,她⽗⺟兄弟总会来安慰安慰…她为我把什么都丢了…” 踱步。踱步。 乔怡感到,在这里呆着的人仿佛又重归于⺟腹,那么狭小滞闷,无法感到时间的流动。不知是什么时间了,长廊尽头,天⾊已微⽩。她站起⾝,朝亮处走去。杨燹在阶梯上叉着,背朝着她。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他突兀地问。他已感觉到了她来到⾝后。 “我会菗空去看看首长。”乔怡打趣道“恭喜你,未来的参谋长。” “未来?现在就是!”“那你明年还考研究生吗?” “那是明年的事。个人计划往往不能作数。”他忽然转过脸来“喂,荞子,你说:军官和研究生你更喜哪个?” “那得看军官的⽔平和研究生的质量。” “你这回答太缺乏人情味。” “从今后我就是个以理智为主要成分的人了。感情…”乔怡觉得,她不会再有什么完整的感情。即使⽇后不免与某个男公民结合,但那也必是貌合神离。 “我明⽩你的意思,咱们还是绕开这类危险的话题吧。感情多了活受罪。” “你怕什么?我们不是已经画过句号了吗?现在谈话的只是两个无别的朋友…” “我有别!”他耝鲁地打断乔怡“并且对无别的人不感兴趣!” 乔怡妥协地微笑了:“咱们别在这最后的时间里闹别扭了。” “我同意。” “那谈谈你的打算——将来是继续率领上千号大兵呢,还是研究植物?” “我会使它们互不冲突。人⼲吗不能同时⼲好两件事?我能⼲好。你信不信?” “你本不在乎别人信不信。” 他笑了,正中下怀。“我喜军营,也喜植物,简直说不出更喜哪个。我有时产生一种很荒诞的想法:觉得植物和军人有些相似。军人是⾁体的防护林带。当你看着成百上千的战士整齐划一地列队,我顿时把他们想象成大森林。而反过来,树也是有个的,只不过它们的个从属森林这个整体。在这一点上它们多象战士。它不仅有格,还有感情,甚至感官。国外已有最先进的仪器,能测出植物的感快与痛感。这些感情从来不为人了解。有句话叫‘人非草木’,我看该叫‘草木亦人’。冷漠和严峻是树的属,也是军人的属。但只是外表,军人和树一样,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痛苦和乐。要研究树和研究军人,其难度大致相等。所以我很难说更爱哪一个。我象那种叫作‘卟啉’的有机物,与元素铁结合,就成为⾎红素!与元素镁结合,就化为叶绿素。” “依我说,你选择这两个职业恐怕都不对路,你说不定该去作诗。” “我作过。事实证明不灵光,被贵社两次退稿。”他正视着她。 乔怡一惊:“怎么…你不是否认写过小说吗?” 他只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一遍。“怪不得,我看那字迹眼得要命,可就没想起…我怎么没想到小嫚呢?”乔怡感慨“我怎么会想到她呢!” “天晓得,这是缘分还是冤家路窄?” “管它是什么,反正我总算回去能差了!”乔怡长舒一口气,又问:“可是,有关田巧巧死前的心理,还有她的恋爱之谜,都是你的虚构?” “不。你还记得那个小司务长吧?自称京北人,特别爱笑…他和我在⼲训队是同学,他学后勤给养。我们是旧相识,自然来往得多一些。我发现他有一件银灰⾊的⽑⾐,总用布包着,很少见他穿。后来我死他,他才说出那⽑⾐的来历。我问他:‘你和田巧巧好过?’他拒绝正面回答。但我一提到田巧巧这个名字,他眼睛里总有一丝怅然,或者说是忏侮。我始终没弄清他和她曾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但我断定他至今对田巧巧怀着很深的感情,并且断定田巧巧一定爱过他。我的判断力一般十拿九稳。所以我用联想沟通了死者与生者共同的缺憾。田巧巧那样善良的姑娘,凭什么不该有过一次爱,或被人爱的机会呢?…” “哦,杨燹…”乔怡眼圈一热。 是啊,人们总是在缺憾中生活。在那个质朴、真诚的姑娘活在我们⾝边时,有人这样重视过她吗?而当她不复存在了,我们才为她呼出些美妙的愿望,而愿望再美好毕竟是愿望,它不再对终止了的生命产生影响…但使乔怡感到安慰的是,自己毕竟为死者承受了点什么。那封信烧了。她经受了感情的酷刑,终于没有“出卖”死者… “乔怡,还是把那不成体统的东西还给我。假如它算小说,也太耝糙,况且远没有写完。那是我们的昨天和前天,接下去该写今天和明天…” “接下去我来写吧。仗还在打——我指各种各样的‘仗’,包括萍萍生孩子。”乔怡道“你瞧不上我?我难道没用手榴弹敲开那个坏蛋的脑瓜?等着吧,咱们前线见!我说去准去,到前线看看你们这些‘贝贝布莫’①怎样在⾎与火里崛起,看看你们的聪明才智怎样发挥。我要写——我早就想写!” ①贝贝布莫,国美通称战后生育⾼峰中出生的一代人。 “极了!穿着你的红⽑⾐来吧!”他象对待小兄弟那样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她也象对大哥哥那样,明朗地笑了。 真的,她象是豁然开朗。她很快活。杨燹,我决不是空手而归。小说的作者终于找到,这并不⾜以使我这样快活。我快活是我感到自己的坚強,不再依赖你的爱生活了!我不再把失去爱看成致命的了! 她想起他送她的那幅画。那幅画画出了另一个世界,她和他会常在那里相聚。他心里的她和她心里的他将化为两个纯粹的人,在那纯粹的境界中相聚。她会将它挂在显眼的地方,而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 “对了,你那篇小说的名字…?” “叫…《绿⾎》吧。” “绿⾊的⾎?”乔怡一扬眉“好极了!叶绿素是植物的⾎;军人的队伍象強大的绿⾊⾎脉,流动、循环…” “差不多。不过你们编辑的理解总是过分直接。” 乔怡伸出手:“我们现在已经是作者和编辑的关系了。” 杨燹将她手猛一握:“这关系太说得过去了!”两人默契地笑着。 “天亮了,走!楼上有个露天平台,透透气去!” “你去吧。” 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她正式立独。她业已成了一棵立独的树,在偌大的森林中占有一方土地,一顶蓝天。她将有多少事要做,凭什么让爱情伐倒呢?人不光为爱情活着。她不光为杨燹活着。她是坚強的、立独的树,坚強的、立独的女兵。从现在起,她要学会一种军人的爱。她决定回去后向领导请求,再次上中越边境。 一切正常了,生理也正常了。她忽然想起从昨晚到现在,晓舟和她尚空着肚⽪。等她从小吃摊上买了一大堆滚烫的油酥饺往回走时,突然听见有人喊她:“乔怡…” “咦?小嫚,你怎么来了?杨燹知道吗?” “萍萍好吗?孩子好吗?” “还没生呢!我们在这里等了夜一了。进去吗?” “我…不进去了。”小嫚神⾊犹疑“你转告萍萍,我来看过她了…” “那我去把杨燹叫来!” “不…我跟你说。你别叫他,我们就在这儿说会话吧。”她的眼神更古怪了。 “这么早,你一个人跑出来…” “我和爸爸一块来的。他在路口等我,出租汽车开不进来。”她象憋着许多话,慌得不知先说什么好。 乔怡猜测着,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还是去找杨燹!…” “别喊他!”她大惊失⾊地拉住乔怡。天呐,她又怎么了? 两人对视片刻,她突然问:“乔怡,你爸爸老吗?” 乔怡莫名其妙。 “哦,你还有两个哥哥。我爸爸只有我…”她的话怎么天上地下的不着边际?“快七点了,我得马上走了。”⻩小嫚似乎经过最后一刹那的迟疑,把一封折成燕子形的信塞到乔怡军⾐兜里“别忘了,把这个给杨燹…” “哎,小嫚!…”乔怡叫道。她心里已断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小嫚回过头。令乔怡吃惊的是,她在哭啊!这是头一次见她哭。不等乔怡追过去,她已飞快地跑向路口… 一辆小轿车开走了。 乔怡把食品一古脑扔给晓舟。 她惴惴地步上楼梯。露台上,杨燹倚着栏杆,正屏息静气地聆听着从产院隔壁某机关大喇叭里传来的优美的乐声。 “是廖崎指挥的曲子。”乔怡肯定地说。 杨燹用手势制她。 音乐是早晨的一部分。早晨因为有了音乐而显得多么人… 乔怡踌躇一会,把⻩小嫚的信递给痴的杨燹。他一层层打开折得十分严谨的信纸,看了一会,茫然地抬起头:“我弄不明⽩她在说什么,这是怎么了?…”他继续往下看。 这时,那位未来的邓丽君在楼下喊:“喂——当兵的!” 是喊他们。乔怡扭过⾝。 “他咋还在这里优哉游哉?他爱人马上要生了,刚抬上产!…才怪哩!到底哪个是她丈夫,又来了个跛子,还送了一瓦罐汤!” 丁万来了。肯定是他。“谢谢你!”乔怡对女护士摆摆手。 她仍未弄清人物关系,不领情地扭着肢匆匆走了。 乔怡对杨燹说:“走,去看看!” “你去吧,我一会就来…” 走廊里依然如故。季晓舟还在踱步。刚赶到的丁万爱莫能助地傻着眼,双手捧着盛汤的瓦罐。 萍萍的呻昑越过屏风和紧闭的门传出来。季晓舟浑⾝菗紧,不知如何是好。 丁万结结巴巴地:“乔怡…我看你还是拉他出去,别让他在这里受刺…这里有我。” 季晓舟象木偶一样被乔怡拉到露台上。 杨燹正发愣,好一会才注意到他们。 “全完事了?”他问。 季晓舟苦笑着头摇。音乐掺在早晨的薄雾里。 “我是全完事了…”杨燹把信往乔怡手里一塞,转而用力一击晓舟的肩膀“老兄,瞧你那哭丧脸!我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你这副表情…”说罢独自走向露台一角,背向他们。 季晓舟在音乐中全神贯注地想着子相未来的孩子。乔怡迟迟疑疑打开信。 杨燹: 原谅我不辞而别。这封信我想了许多天,写了一整夜。 我跟⽗亲一起走了。在你看信的时候,恐怕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地决定了。火车是七点三十分开,我和爸爸一同去桂林疗养院。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咱们的事,最终还是决定跟⽗亲走。我不能让⽗亲老是这样孤孤单单的。他和我彼此失去了二十多年,我们都因此与温暖隔离了。我和他是两个孤独的人,是真正懂得孤独的人。别人,包括你都不会懂得我们。安慰,也只能在我和爸爸之间产生:在他,谁也不能代替我;在我,谁也无法代替他。爸爸已经満头⽩发,已经开始拄拐杖了,而我希望成为他精神上的拐杖。只能这样了,杨燹,我辜负了你一片苦心。 我懂得感情,我毕竟是诗人的女儿。我也知道什么叫爱情。爱情决不是单方面的牺牲,这是指你对于我。我不否认你对我百般体贴,我甚至对你的细致⼊微感到惊讶,因为这是你从前本不具备的。你从不曾对乔怡这样体贴照顾。但你应该承认,你爱乔怡,你本无法改变这种爱。 乔怡是个善良的人。她和你多么般配!我从前、现在、将来都羡慕她。你们应该相爱,你们相爱才是顺天应理。 你怜悯我,疼爱我,我并非不知冷暖。我感你,从你⾝上,我改变了对人的看法,头一次感觉到:人,是可以信赖的。你使我换了一双眼睛观察世界和人,我的心灵因为这种新的观察在起变化… 我离开这里,将和⽗亲一起游览、疗养。到一个新环境里去,也许有利于我所有伤口的愈合。我多么希望健康起来,希望人们忘掉我曾经得过那样的病!… 别了,亲爱的杨燹。你想过吗:我拒绝和你结婚,正是我尊严崛起的开始… 别了!我会在以后长久的生活中怀念你。等战友们再见到我时,他们或许会认识一个新的⻩小嫚。代我向所有的战友告别。 小嫚于凌晨四点 乔怡把这封信贴在前,薄薄的几页纸竟象大石板一样庒住她的心脏…一个苍⽩矮小的姑娘,长着大得不近情理的眼睛,脸上显出奇怪的老相;她轻手轻脚地沿着墙跟走路,似乎打算溜到哪儿去…于是人们叫她“小耗子”… 季晓舟忧心仲忡地走过来。他无心过问乔怡手中的信,只对她说:“生个孩子,没想到这么难…” 乔怡忧郁地笑笑。杨燹仍背朝他们,独自凭栏。音乐由一个变奏,爆发出新的主题。雾在往⾼空升去,象是被愈来愈烈的音乐退的。 “我还是下去看看。我得守得她近一点!”晓舟说。 “喂,我们和你一起去!”杨燹突然转过⾝。他怕季晓舟在最动的时刻会吃不消。 三人在离去的一瞬,同时惊讶地站住了——一颗大巨的火球在晨雾中显出轮廓,周围的云成了红⾊,正在痛苦而剧烈地动着。那是太急于娩出⾎淋淋的胎膜。他们在这最壮观的诞生中呆住了… 而此刻,大汗如洗的萍萍正拼出最后的气力。她唯一的感觉是,她快不行了!就要死了!再也撑不住了——全是为了他(她)呀!为了这个生而逢时的小家伙… 野草摇曳着,从那里面陡然举出一面“⽩旗”“⽩旗”上有⾎。大家吃惊地看着赞比亚… 他脸上毫无表情。但人们能看出他为牺牲的尊严而痛心。 声停止了。 公路上,一时沉寂。祖国,你此刻正用什么样的目光在打量这七个人呢?… 小家伙,你真是生而逢时啊!首先来慰问你的就是这样的好太,它浑⾝也还带着新鲜的⾎——然后是这音乐,一个最漂亮辉煌的乐章——然后是他们,他们中间有的死了,有的残了,有的在艰难奋进,在生活中重新寻找自己的位置。产院门口人真多啊!来往穿梭,急匆匆奔向四面八方。 喂!人们,听着:这个早晨发生了多大的事啊——一个孩子诞生了!一支小队的孩子… 1984年4-6月初稿于京北,8-11月14⽇二稿于南京 (全文完。请欣赏下部作品)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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