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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62 时间:2017/12/10 字数:9545 |
上一章 第09章 下一章 ( → ) | |
我和许许多多的人拥塞在河这边的公路上。装载我的救护车由于警报长鸣,所有车都为它让了道。它现在开到最前面,只要舟桥合拢,它必将头一个冲过去。看见了吧,我的情况就这样严重,所有人为抢救我都做了让步。 按我⾝体提供的各项参数,他们断定我的生命还有几个小时,至多十来个小时。这点时间还够他们⼲什么?我认为他们这样玩命地抢救我没必要。真的没必要。他们这样⼲是他们这一行的教条。 他们抢救我或许因为我不是个一般人物?拥塞在道路上的所有人都向这辆车里垂危的女英雄致意。我知道,他们肯定向这辆救护车行了注目礼。他们钦佩我就像我曾经钦佩别人。一个长长的时代,每个段落总有那么一些人矗立着,作为时代的支撑点。我就是一个。我并不是大言不惭的人,我的确在献⾝的一刻毫无杂念,満怀虔诚,并找到一种气概,或说是英雄特有的內心境界与自我感觉吧。就像在舞台上扮演英雄一样,感觉找得不对就⽩搭,偶尔找到感觉是很舒服的。感觉是一股气,融会贯通。在舞台上找不到感觉你简直就没治。 他们曾说我没演出“兵”的形象来。说我没劲没劲,一点力量也没有。没有那种令他们自豪的大老耝劲头。我觉得这是我的先天缺陷。我请教过不少人,学他们的一招一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比如变魔术的董大个,他演英雄人物的要领在亮相。他说相要亮得毒、亮得猛。为了这一毒二猛,他的经验是完全屏住呼昅,让气全憋在里。有次他客串李⽟和,憋了一口气等着亮相,结果那一锣敲迟了,他差点憋晕过去。我不行。我一上台就飘飘忽忽,把什么都忘了,只想着给人留一个优美的印象。事实证明我不适合塑造英雄人物。 可现在我蛮过硬,死到临头,一声不吭。许多人从现在开始把我看得了不起,一个女英雄。我没工夫推敲,这事是否有点滑稽。 孙煤又爬上车来。她来来回回地跑,总是传达同一个消息:舟桥还没合拢。我纳闷,什么原因使她放着现成的电影明星不当,又⼲起护理来。大家都说她比“田舂苗”长得好看。她要演电影非成大名人不可。 孙煤看着我。我呢,也看着她。我的眼神很呆,她呢,依旧有神。我不欠她什么情分,看来她在我最后这点时间里也不想和我算总账。就这么看着看着,我觉得她挥手掸下一颗晶亮的东西。别是我看错了。我想,是我俩讲和的时候了。 徐北方现在还关在那黑房里。他要能请个假来看看我多好。我要⼲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他和孙煤的手拉过来,再紧紧捏到一块。我要用最后的力气⼲完这事。等着瞧吧,这事准让我⼲得相当漂亮。 救护车外一片混的紧张,或叫严肃的混。各种声音汇进我这双有所特长的耳朵:它的形态对一切声音接收得过分有效。我觉得吵闹得无可忍耐。工兵要修路,救护团要抢救,话务兵要架线,炊事兵要做饭,各自都有理由妨碍别人。好像整个救灾大军都集聚在我的车外。我到底没有找到解释,为什么我对声音会如此敏感。 从门被推开的声音我就判断出,进来的不是阿爷。⽗⺟风尘仆仆,从海上赶来,这回没什么说的了,他们决定带我走,彻底走。阿爷去砸石子,他每天要到天黑才收工。 ⽗⺟对我进行⾎统教育。这时我十四岁,对自己的来历已不感兴趣。这个谜我猜得太久,好奇心早就耗尽了。 ⽗亲说:你阿当年的行为很不像话。 ⺟亲说:对呀对呀,她也太风流了。 ⽗亲说:你别揷嘴。你没什么资格管我们家的事。 ⺟亲说:好极啦,以后你少把你死去的娘那些馊事情讲给我听。你们家什么东西。 ⽗亲说:你闭嘴。让我来跟小童讲。小童,我们不是讲你阿坏话,她年轻时… 我觉得⽗亲的表情像个女人,像个盘嘴饶⾆的上年纪女人。我听完后一点也不吃惊,相反,我觉得阿特,真不简单。想想看吧,她在富有的丈夫⾝边,公然去爱一个穷学生,凭这点,她在九泉之下就该受我深深致意。阿怀着几个月的⾝孕从家里偷跑出来,去寻那学生。她只见过他一面,是在一次募捐会上听了他讲演。她找到他时,他已经被察警逮走。她等着,一直等到他死在大牢里。阿当时失去一切希望,再回丈夫那里已不可能,她就在人地生疏的情况下分娩了。这时有个青年来看望她,并把她接到自己家住,这个青年是死者的同学。阿并不爱这青年,孩子満月后,她便悄悄离开了他。她回到故乡,见満城张贴寻找她的启事。她万念俱灰地回到家里,丈夫却因思念她死了。 ⽗亲说:你阿这时候才知道好歹,才晓得后悔了。 不过我认为阿不一定后悔。她只是遗憾:她深爱一个人而被人更深地爱着;她为了去爱那一个却毁了这一个。 故事没有完。许多年后,那个曾救过阿的青年忽然找上门来。这人其貌不扬,凭他在府政里任一个不起眼的职位,就想娶阿。阿被他的诚心打动,便不冷不热地与他来往。后来他辞了职,带着几十箱子书住在阿家里。他们就这样不明不⽩地结合了。 这个人就是在马路上敲石子的阿爷。我那善良、懦弱的老阿爷。 ⺟亲说,你阿死了也有两年了,我们仁至义尽。现在他(指阿爷)知⾜了。这次我们正式来给你迁户口。 其实她和⽗亲早在阿生前就开始挖墙脚。那时我八岁。海上举行全国少年诗歌大赛,我中了奖。⽗⺟那天都到了场。我领了奖品后走到他们面前。我很生疏,他们也感到生疏。他们一时竟没找出话来对我讲。只记得⺟亲古怪地朝⽗亲笑了一下。我猜她是说:早晓得这孩子长大这么出息,小时我们该对她好点。从那时起,他们就绞尽脑汁要收回抚养权。 阿爷没下工,⽗⺟趁机先把我攻垮。但我十四岁了,要我就范也不那么容易。 阿爷终于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门口。一见⽗⺟,他一双眼睛立刻掉进两个深深的坑里。 接下去的三天,⽗⺟两头忙,分别跟我和阿爷谈话。他们十分严厉,要一老一少放明⽩点,正视前途:我和阿爷相依为命的⽇子是过到头了。 我妥协了。阿爷庒没对这事抱什么希望。最残酷的是,⽗⺟还要造出一个假象:是我自愿离开阿爷的。他们让我当着阿爷面宣布这种选择。 我表示一切都按⽗⺟安排的去做。只能这样了。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头一次想到“命里注定”这类词。阿阿爷和我,我们能联系在一块乍看极偶然,其实全是必然。我不妥协还能⼲什么? 隆重的“选择”仪式在阿爷空的客厅里举行。这里过去摆満令他骄傲的大堆书籍。我站在央中,阿爷坐这端,⽗⺟坐那一端。马上要由我自己发出我背叛阿爷的宣言。⽗⺟这么⼲够绝的。这么⼲他们开脫⼲净了。他们狡猾、虚伪,阿爷哪是他们的对手! “小童!现在爸爸妈妈不勉強你,你自己做出决定:今后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们回海上?随你便,你说实话好了。” 我不偏不倚地站在“三八线”上,看着自己的脚尖,精神在过大刑。一会儿,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很快在地上聚了一小滩⽔。 “你说话呀!爸爸妈妈决不勉強你,完全由你自由选择!” 有一阵,我突然想冲过去和⽗⺟拼掉。我此刻一点也不觉得他们生下我有什么功劳。我恨他们。他们正当年富力強,有⾜够的智慧和精力对付一老一少。他们在老的和小的之间显得那样自信和霸道。我真的恨他们。他们控制着孩子的命运,从来不把孩子的感情当回事。他们漫不经心地行使自己法定的权力,要怎样就怎样;孩子的真切悲哀被他们看成好玩的事,而孩子的反抗全被当作无理取闹。我咬紧牙关,不然我真的会照我想的瞎说一通。我还有一丝理智:⽗⺟是得罪不得的。 我想,我还是老实点吧。眼泪在我脚前越聚越多。按预先排演好的台词,我这时该说:阿爷,我考虑了很久,还是跟爸妈走的好。一方面海上学校好些,再说您年纪大了,又在被窜查,照顾不了我。我走了,会常来看您。您也能去海上看我,不是还像没分开一样吗? 这段话,⽗⺟设计得天⾐无,合情合理,可我怎么努力也张不开口。 阿爷始终安详地坐着。他比我转弯子转得早。我想他天生是个受气包。 “小童!你讲话呀!不是让你自由选择吗?有什么哭头!…”⺟亲快沉不住气了。 我哭得头都晕了。我怎么这样倒霉? ⽗亲有成竹地说:“让孩子自己选择嘛,我们都不要強迫她。” “不要让孩子为难了!”阿爷忽然提⾼嗓门“你们磨折一个孩子⼲什么?”没想到老头子原是有脾气的。他使我们三人都吃了一惊。 “这怎么是磨折呢?”⺟亲说“小童,你快讲话!” “怎么不是磨折?!你们就忍心让她哭成这样?小童,阿爷领你心了。你不必为难,跟⽗⺟是对的。哪个孩子不跟⽗⺟呢…” 我忽然长长昅一口气。三个人都静下来,盯着我,像三个下了大注的人盯着要停下来的赌盘。 我绝望地看看阿爷。阿爷似乎明⽩自己不应再奢求什么。但他仍怀着一丝儿侥幸,这一丝侥幸使他看上去不堪一击。 “阿爷…”我泣不成声。 ⽗⺟露出稳胜券的神气。 “阿爷…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就…陪着你!” 说完我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到现在我也没搞清那是真的晕倒还是我装出来的。我的确觉得心力瘁,疲惫不堪。我大概装得非常真,把我那毫无医学常识的⽗⺟吓得够呛。那样吓吓他们如今想起来还极称我心。 这次休克是耳朵首先苏醒的。我听见“嚁嚁”的声音,起初以为是蟋蟀什么的,后来它越来越响,我才听出是哨了。见我醒了,那些聚拢在我眼前的面孔慢慢散开。休克,是让我一遍遍演习着死亡。到时候,我就可以信心百倍在对死亡说:好了,来吧。我准备就绪。 “嚁嚁”的哨音使医生们烦躁至极。他们骂舟桥连是笨蛋,从早⼲到晚,桥还合不拢。一定是河⽔太急,这场灾难使一切都变了态,一座看上去牢固的桥几天前被河⽔冲垮。孙煤总是悄悄地为我做着一切:撤下那管子,换上这个瓶子。她把这些事做得很细致。我对自己说:好好看看吧,记住这个形象。她在我最后的印象里未必恶劣,甚至美好起来。我知道,这正是她巴望的。 我说过我不想再管班长的闲事。可她把我调到另外一个寝室。她随随便便就给我来这一手,这可让我受不了。这一来我断定她心里一定有鬼。 我想把这事跟谁谈谈。我头一个想到了徐北方。 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时间我越来越想跟他待在一块。我一看见他就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活,同时又察觉到这快活不很正当。十七岁的女孩子不该有那些不明不⽩的念头。 我常常躺在上,在⼊睡前踏踏实实想他半小时。一想,就想起那双聪明的眼睛。那是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嵌在与众不同的额骨下,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有人反映他在侧幕里常对舞台上的女演员挤眼,孙煤立刻说:绝没有这回事!那人又说:你叫唤什么,他就是跟你挤眼!我不相信徐北方⼲过这种不雅的事。我偶尔回头,倒见他常常对着我出神,一双眼睛很茫然并带有某种忧郁。当然,他也常常看孙煤,但那眼神要单纯得多,仅仅是对一个完美物体的惊叹。我认为谁对孙煤的美⿇木不仁谁就是⽩痴。 但我摸不透他这个人。他有时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有时我对他近乎傻气地瞎殷勤半天,他表现得却是浑然不觉。我拿不准他到底喜不喜我。有次我在洗⾐台碰见他。夏天的中午,这里没人。他问起我的⽇记是否惨遭批判,我顿时流下眼泪来。这不怪我,是他那亲近体贴的样子使我大受感动。 “你真傻,⼲吗要在⽇记里写真话?” 自从我作诗的才华被遏止,我就开始写真正的心得了。我老老实实地记录了我的一些想法和对别人的一些看法。不知怎么,有人又不客气地打开看了。彭沙沙悲忿地指着我说:“好哇好哇,你说我⼊团是扫地扫来的!还说咱们班许多同志,打手电在被窝里学⽑选没必要…” “她说是装装样子!” 连厚道的蔡玲也控诉我:”你还说我爱照相!” “还说、还说咱们班长!说她有件⾐服打的是假补丁!…有意见当面提嘛,到背地捣什么鬼!” 我讲不过她们。但有一点我是讲明⽩了:我反对别人翻我⽇记本。你们凭什么翻我的⽇记?那是能随便翻的吗?真荒唐。⽇记是每个人內心生活的保险柜,怎么可以随便打开窃取里面的內容呢?每个人都有思索的自由,感受的自由,也有把思索与感受记录下来的自由。这种自由不应被⼲涉,比如你随便去搜人家私宅要被人理直气壮的打出来,并喊你“滚”!这是人的权利之一,这权利不是说有法律保护吗?法律,可了得!那么甭管我怎样思索与感受,都属于我个人权利范围,怎样写都没错,因为我从不用它去影响别人。那么我到底怎么啦? 徐北方听完我的话哈哈大笑,说我这些年⽩活了:“什么他妈的人的权利,你简直是个糊涂虫!…” 我说没错,她们的确叫我糊涂虫来着。她们发现我太缺乏这方面的教育,全冲我嚷起来:“什么?⽇记是个人秘密?只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才是秘密!” “雷锋⽇记怎么不是秘密?” “还有王杰⽇记…” “刘英俊⽇记…” 我想说:彭沙沙的⽇记也不是秘密。她常把⽇记拿到“讲用会”上去读。她的⽇记我相信所有人都烂了;开头她怎样落后,有哪些“活思想”;后来猛学习,从红宝书里找到某一条,把“活思想”⼲掉了。我承认彭沙沙的⽇记写得不错,但永远这样写,不知她本人怎样,人家听起来可够腻昧。 后来,大家起劲地给各种⽇记定:有⾰命⽇记,也有反动⽇记。比如某地有个坏蛋,⽇记上全是反动话,假如也保护他的“个人权利”那不套了吗? 徐北方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的一脸倒霉相把他逗乐了。 “我的⽇记也公开!”他摊开两手说“真的不骗你。不过没人能看懂。我在⽇记里尽胡扯八道,编好些暗语。比方说,把开会写成‘磨⾖腐’;把刘队长写成‘老面瓜,;把蔫头蔫脑的伊农写成‘茄子’,中间我还用一些只有我懂的阿拉伯数字,再加些英语单词和汉语拼音,你想想看,这么七八糟的⽇记就是公开,有谁⾼兴看?” “那你自己看得懂吗?”我担心地问。这人对自己也如此恶作剧。 “自己还能看不懂?唉,我劝你学学我。” 我闷声不响了。我想我可学不了他。 他却还要跟我唠叨:“你不要把生活搞那么严肃,学学我。我有个奇怪的感觉:你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当成负担了。” 哎呀,他可说到我心眼里去了!我这时发现他在反复洗一个颜料罐。我忽然猜出,这罐子并不需要那样认真洗,他来这里是为了我;为了见我或开导我。望着他热情的、有点神经质的脸,我心里一阵从未有过的温热。这感觉没治了:又异常又舒服。他说得很对,我从小就是个孤独的孩子,往往需要隐蔵自己的聪明,才能得到伙伴们的认可与信任。我发现他正在盯着我,用那种被我悉了的茫然和忧郁的目光. “你真逗。”他忽然讪讪说一句。 我很孤独。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也孤独;我还想问他,在这个热热闹闹的集体里,孤独从哪里来的。 “喂,把你的手给我!” 我吓了一跳,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人家说过分聪明就像长六个手指。”他不容我迟疑,抓住我的手,并没有去看它便用力一攥。 “记住,以后我们是好朋友了,你有什么为难事,或者委屈事,就来对我说。你认为我这人怎样,还是能开导人的吧?” 我点点头。等一下,我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遥远的、儿时的愿望,我想对他请求:“哦,抱抱我!” 他有一双聪明的眼睛,能看懂我深蔵着的愿望。因此,他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两只握在一起的手渐渐冷了,僵在那里。谁也想不出怎样将手菗回最得体。似乎我们同时感到两只手都带着很复杂的表情,远比我们的脸复杂得多。 事后,我稍微冷静地想:跟自己的班长争夺情人不够明智。所有人都知道他喜孙煤,我要揷进去,人家准说我不地道。再说我不一定揷得进去。再说我还不一定想揷进去。再说我还没搞清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是怎么回事。 我想我喜这家伙。这个我行我素的人物。仅用“喜”来表述,已显得太乏力。它超出“喜”的厚度深度与广度。“喜”是一大堆混不堪的情绪的主旋律。有着许多远比“喜“強烈的意识混在其中,搞得我一刻也不得安生。 不过我否认这是爱。我早已谈过我那段了不起的爱情经历。我爱的领域狭小得只容得下那个标准军人。“他”像神灵一样主宰我的爱情,使我不敢来,随随便便再对另一个人动心。有时我也疑惑这主宰未免空虚,但我立刻又笃信:爱,是不应有人间烟火味的。 当我用这点信念鉴定自己对徐北方的感情时,并非有⾜够把握。我甚至感到自己可聇,当徐北方一出现,心目中那个偶像立刻让我忘得一⼲二净,什么“主宰”也没了。但我不再感到空虚,我实实在在享受着充満人间烟火味的异气息。 我真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玩艺,把感情搞得没了真理! 就在我那个充満情愫又充満烦恼的晚上,班长的秘密,就是深夜失踪的秘密,被我识破了。 我至今一想到那件事,浑⾝还会起⽪疙瘩,但决不是恐惧。我现在的健康状况不适于去想那件事。那事太刺了。不过我担心我不是把事搞清楚,人们会错看孙煤。其实她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下作。人们用生物学概念去给她的行动下结论是不公正的。我只怕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这事讲清楚了。 又是⾎庒计、听诊器、人工呼昅…他们真能打搅我。 大月亮下,我发现班长孙煤穿着一件深红⾊运动衫。睡梦里只听见一声轻微至极的响声,我就醒了。我只需那么点响就⾜够了。因为我等的就是它。 我并没把班长往坏处想,只是好奇,想调查一下她奇怪的⽑病究竟是怎样一个发作方式。我也打窗子翻出去,因为我要顺着长长的走廊走出去肯定跟不上她。她走得又轻又快,穿着软底练功鞋的双脚显示着理想的弹力。 我跟踪是很成功,一点没惊动她。我说过我在这方面是杰出的。她义无反顾地向前走,然后拐了个弯,我差点叫她“站住”!因为她毫不客气地闯进了男宿舍,队长有规定,夏天男女宿舍互为“噤区” 我最好先把这座楼的地理环境代清楚:它坐落在院子央中,楼有两个出口,各自东西。这幢楼绝就绝在这里,楼上楼下不能相通,各有各的进出口。假如楼下的人想上楼必须先走出自己的走廊,再穿过院子,从另一端上楼。此地过去是卫生院,楼上是隔离区,这样避免了病员自由往,可防止叉感染。我闭上眼也能把这楼的平面图画下来,但我不知我是否把它描述清楚了。 就这样,班长孙煤从另一端钻进黑洞洞的楼门里去了。楼上全住着男兵。我想这事不那样简单。 我迟迟疑疑也上了楼。走廊两边的宿舍全开着门。因为天热,我们女兵睡觉也不关门了。整个走廊充満音⾊不同的各神鼾声。一股汗味和脚臭味,还有令我莫名其妙的一些气味。这是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但孙煤显得轻车路。我不敢往前走,在楼梯拐角隐蔵起来。 孙煤这时回头看了看,但她绝对发现不了我。我瘦,贴在墙上薄薄一片。她感到全安了,便推开走廊尽头的门。我把那屋的位置与楼下房间核对一下,心里“轰隆”一声,就不再跳了。 那是徐北方的房间。 我不知道怎样处理精神混的自己。也不知靠着发粘的墙站了多久;我更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推动我来到那房间门前。 屋里亮着灯,只不过门上方的玻璃遮了深⾊布帘。我终于在门下端找到一条极细的。我缩下⾝体,姿势一定又笨拙又丑陋,为的是能把眼睛贴到门上。我像个密探或狗特务,这副姿态连我自己也嫌恶。 门里显出这样的图景:孙煤伏卧在地上,脸朝下,双手伸向前方,像在够什么东西,却够不着,模样十分痛苦。 我纳闷透顶,真想闯进去问问,这叫什么把戏。 一会儿,徐北方的背影把孙煤挡住了。他手里端着调⾊板。他走来走去,房里几盏灯被调整得同时照准孙煤。 我知道了,他把她当模特儿。我看得眼睛酸,撑在地上的双手微微颤抖。 等这个背影从门挪开,我傻掉了。我看见一个完美得令人昏厥的人体霍然诞生!维纳斯的诞生! 好哇,这就是我们那个神气活现、威风十⾜的班长啊。她往我们面前一站,对我们讲述什么风纪问题。可她倒好,跑到这里,在几盏灯照耀下,痛痛快快把自个剥个精光,我的天,我的天! 我感到心脏像在腔外面劲使捶打着我。我气不停,手指冰凉而发粘。似乎我自己正囿于大巨危险之中又无力摆脫。半晌,我咽下一口沉重的唾沫,几乎连⾆头一块咽下去了。我痴痴呆呆沿来路往回走,下了楼,我突然撒腿就跑。 我就在院子里跑开了。我觉得非得用这种剧烈的形式,才能使我胡蹦跳的心步调一致。我想,他们可把我毁了! 我再次被他们抢救过来。 外面的天⾊已暗下来。舟桥连从早⼲到晚,桥总算搭成了。听医生们说那个挥小旗的指挥官把一模一样的动作重复了一万遍,看得所有人都厌烦了,他仍旧満怀信心。 救护车头一个过桥,轧得钢板“咣咣”作响。孙煤极力护住我,不让我受太大颠簸。她美丽的脸挨我很近。我回忆我当时是怎样恨她来着。我感到受骗,徐北方骗了我,班长也骗了我。她那样不知羞臊,真令我咬牙切齿地恨她。我也认为自己是下作的,去尾随她,结果参观了这样猥亵的场面。我从那条门里窥视到的是最丑、也是最美的物体。这物体亵渎了我、亵渎了我⼲⼲净净的十七岁灵魂。人类、男女、爱情、望,原来就那样混地融在一起。爱情是虚伪的,是人们给望找到的一个美的借口。我当时觉得班长的⾝体美得触目惊心。照理,那个青舂的⾼洁⾁体该淌融多少无聇和丑恶,但它恰恰又是一切无聇、丑恶的原动力! 从那天晚上起,我感到庄严,神圣,还有好多好多被我敬重的东西,一下子结成糊里糊涂的一团。 车在过桥时,我听见很清晰的哨声。这哨子像团支书吹的。就在孙煤和徐北方⼲那荒唐事的当夜,团支书突然吹起了紧急集合哨。刘队长和团支书并肩站在院子里,分别监视两个楼道的出口。孙煤被困在楼上,本没一点下楼来的可能。 我当时听着短促、急速的哨音,心想,他俩这下可要出丑了。这是当众出丑,没得跑。哨音像催命一样急;我当真替这一对无法无天的家伙着起急来… 过了河,医生催司机把车尽量开快。天亮前若赶不到手术台上,我是随便怎样也躲不掉那个死了。他们在我死前还要大大折腾我一番,他们要不嫌费事,就随他们便好了。我还在想,当时听见紧急集合哨,不知孙煤吓成什么样子。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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