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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少女小渔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72 时间:2017/12/12 字数:102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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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留神王先生也进了冷库。没人看见王先生怎样拉开弓箭步,以翩腿上马的姿势在泡的庇股上甩了一下。也没人听见泡摔下去的响声。那其实很响很响,泡手上端的十磅的一块冻虾都摔成了四瓣。泡摔下去时手想去够个什么把稳自己,翻掉了一桶四川辣椒糊,红地酱了他一头脸,把个磕碎的脑门也酱在里面。看见泡出来时都不知他在流⾎;脑门、鼻子、牙,全与辣椒糊红到一块了。 泡是个英文名字——Paul。说是这地方有王先生就有泡了。还说是这城里有国中人就有王先生了。不过城里的国中人从来不来吃王先生的餐馆,虽然在餐馆外都跟王先生做朋友。说是王先生的国中菜都不是国中价儿。 王先生叫王杰端,餐馆就叫杰端菜馆。两个字在中文里也是个意思。没人叫他王老板,似乎王老板听上去是人世间顶小一个老板;倒不如王先生,听着有些来历,有些谱。王先生的来历泡最清楚,一旦王先生跟客人们摆他的话,讲起他在耶鲁的“想当初”就拿拇指往⾝后一戳:“问泡去!”真有人问过泡:“王先生真在耶鲁念过书?”“王先生是因为家道中落休学的?”泡都把头点得殷切,说:“是,是。”也有人问:“王先生在耶鲁念法律?”泡点头;马上有人驳:“王先生学的是医!”泡仍是点头。泡就是那副痴傻者的诚笃模样,谁叫他,他不是扛着什么就是搬着什么,抬眼看你,像刚解了眼罩从磨上卸下来的驴,还得待一刻才明⽩东南西北。 刚刚他就搬着那一大块冻虾被王先生叫住的。 没人知道王先生听了两个女学生什么话。这城里从两年前开始出现国中 陆大来的女学生。女学生在王先生这里都做不长,很快就找到工作了——在王先生这里的一份事,她们从来不叫“工作”只有两个一直做了下来,一个戴很厚的眼镜,两只眼像两个靶的靶心;另一个嘴上长一圈小胡子。两个女学生每晚下班由泡开车送回家。这天俩人一上班就跟王先生哭去了。 没人知道泡对她俩怎么了。泡是个脑筋残废的人,手脚倒是很听使唤,但只听别人脑筋的使唤,他自己的脑筋一支配他的手脚,就出错。出了错,也不该他那个残废脑筋负责。王先生就这样对两个女学生解释的。“报警?我们国中人不找国美人报警。”王先生说。 女学生被王先生各赔偿了一百块钱。 “都是国中人。你叫鬼佬绑走他,他们也没有一百块赔你。”王先生说。 王先生就唤泡进了冷库,紧闭了半尺厚的门。然后就把被“法办”过的泡指给女学生看了。 女学生们从此不见了,没人知道是她们辞了王先生还是王先生辞了她们。后来的两年里再有陆大女学生来找工,哪怕懂得讲王先生的乡语广东话的女学生,也没被收进“杰瑞菜馆”收的都是男学生。男学生也做不长,没多久就都发现离这儿一百多里的芝加哥有的是国中人的气候。只有一个没走,他叫李迈克,会讲广东话。没人搞得清他是哪个学校的学生,他留了个社会保险号在求职登记表格上,王先生一看,多了一位数字。王先生没动声⾊。 李迈克长得瘦小,很⼲净,英语凡是该讲的,都讲得纯正。他懂看眼⾊,摸感觉,往餐桌上添什么撤什么都不必客人召唤。李迈克也肯⼲,有时辞工辞得只剩他一人,他仍是方寸不地周旋在十来张桌子之间。王先生的子王太太这种时候会来帮一帮,她一来,李迈克还分些心照应她,前脚她上错菜,李迈克后脚悄悄给她纠正,代她向顾客道歉。这些王先生都看在眼里。 王先生没给李迈克加过薪;不加薪李迈克也一样会⼲下去。有时汗渍在李迈克⽩衬衫背上画了“地图”王先生就来一句:“迈克呀,苦到毕业就好了,就做大公司去喽。什么时候毕业呀,迈克?” 李迈克逢这时就作哑。他三十七岁了,从哪儿往哪儿毕业?现在他明⽩社会保险号码不是想当然写的,多写的那位数,现在锁在王先生档案柜里。 女学生们离开那晚,李迈克恰是头回试工。他见泡从冷库里跌爬出来,跌爬到⽔池边去洗头脸。所有人都“⾎呀⾎”地惊喊,泡却嗡声嗡气地说都是辣椒糊。李迈克还见两个女学生相互递着窃窃的笑。 那天夜里关门后,李迈克见泡还在⽔池边洗脸。 “泡。”他从背后拍了拍泡的背。泡不洗了,却也不转过脸来。 “泡你转过脸来。”他说,手还拍在泡那铺一层傻膘的背上。泡就是不肯转脸。“人都走了,泡。”李迈克说,慢慢将泡的⾝子扳转向自己,他开始清理泡头上脸上的伤。 隔些时,泡脸上的三个伤口都长愈了,只有鼻梁上那处疤比他肤⾊浅许多,乍看像鼻梁骨暴露一段。泡不算太丑,落疤后他的样子使他的痴傻带一点凶残。 “泡,那天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了?”许久了,李迈克才问。 泡瞪起两只马来种大黑眼睛。看着这双眼,谁都会想:不会有比它们更空洞单纯的东西了。⽩眼球上已有了些浑⻩,是肥胖和衰老的症候。泡至少五十了,浓密的头发⽩了半数,脸上因多⾁而不见明显的皱纹,但萎缩了的嘴,以及因嘴萎缩而延长了的人中使泡有了副类人猿的面孔。 “我忘了。”泡回答。 “你开车送她俩回家的。”李迈克替他开个头,让泡顺着把故事讲下去。 “我忘了。”泡不太耐心地说。 “你忘了什么了?”李迈克企图偷换逻辑。 泡说:“你问王先生去呀。” “王先生不在…” “王先生打马球去了。”逻辑让泡给偷换了,不过他不是存心。 每天午饭时间一过,王先生就换上英国式骑装,戴上雪⽩的手套从餐馆消失了。王太太一向给自己和孩子们在Kmart(国美的廉价连锁百货店)买⾐服,而王先生一年四季的Polo衫,都是真货。那帮子马球朋友很识真伪,并对真伪很有态度。王先生讲给球友们,他的马球是在耶鲁学的。还说他上耶鲁时期,家里还遣了个仆人料理他的生活。仆人也学了马球。为伺候少主人练习,一回被马扔出八码远,救过来脑筋就不做主了。所以他王先生活一天,就养那废人一天。王先生的球友也来杰瑞菜馆吃过饭,但他们从来没有把王先生的故事与那时扛着重物进出的泡联系起来。 因此在王先生打马球的时间,餐馆就剩下泡和李迈克。大厨只管做晚餐,其他侍应生要到下午四点才来上班。这段时间泡就用来包舂卷,折餐巾。没人在这两桩事情上胜过泡。因为泡不像有脑筋的人们,这类事做不久就烦,一烦就企图在每个细节上生出花样,渐渐使这桩事远离了它的规范。泡一旦被教会这套动作,就好比一台安排好程序的机器,每个细节都被控制得百分之百的精确:抖开餐巾,对角是一丝不苟地相折,再以指尖庒线,再折对角,从不多一个动作,也从不省一个动作,即使是可以省。这部人形机器一旦被开动,仿佛就不会停下,即使你菗掉被他作的实物——或餐巾或舂卷,他仍会将这套动作做下去。因此每当泡折完最后一块餐巾,他两只手会在空中不知所措一会,才停下。像关闭机器之后的余动、余震。 “泡,你对两个女学生做了什么?”李迈克又问。 “王先生记得。你去问王先生。” “你摸了她们…” “我没有摸她们!我请她们摸我!你去问王先生——是我请她们!”李迈克不说话,光昅烟。王先生一回来他烟就昅不成了。 泡眼睛盯着桌面上整齐密匝的舂卷。一线口涎从他松开的下垂滴下来,在空中弹了弹,落到一只舂卷上。没人留意过他的表情。如泡这类傻人往往有种不与世道一般见识的超脫表情,这表情往往是快乐的,而泡却不是,泡是个最不快乐的傻人。泡明⽩自己是傻子,就像狗明⽩自己是狗。而狗乐意做狗,泡做傻子是不乐意的,不得已的,他只是尽心尽力地做这个傻子;因为他知道除了做傻子,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泡甚至明⽩傻子的意义,其中之首就是傻子不能有女人。王先生惩处他之后对他说:“泡,懂了吧!你那东西拿出来,请她们看,她们就要叫察警。明⽩了?” “王先生说,我脫,都是她们不好。因为我是傻子。”泡忽然说。 李迈克笑着一把泡那油腻发粘的后脖梗。人人都占他傻的便宜,包括他自己。过一刻,李迈克说:“泡,你不傻。” “我傻!”他瞪起李迈克,不懂那双眼里的陌生东西叫怜悯。“去问王先生!”泡口气急了,似乎李迈克要勾销自己名分下的优势。 “你不那么傻。说不定哪天就有个女人肯做你老婆。” 泡一下子不讲话了。 这时听见王先生在前厅开骂,说四点了门上还挂着关门牌。李迈克赶紧熄了烟头,站起⾝,准备往前厅去。 泡抬脸问:“哪天呢?” 王先生发现泡一笑起来完全是个陌生人。因为这是张不笑的脸,笑的肌⾁在形成之前就死去了。因此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牙齿来笑。奇怪的是这笑并不难看,因为眼睛笑出来的笑远比⽪⾁来得深。尽管泡的笑有模仿成分——人人笑时咧嘴,他便也咧,咧得相当透彻,像早年间的牙膏广告。 王先生偷偷注意他这样对着空无独自笑已好几⽇了。别是他的痴傻恶化吧?进⼊五十的泡很可能再失丢原本就缺乏的脑筋。 “在笑什么?泡。”王先生坐在了泡对面那片空无中。这是饭店关门后,伙计们吃饭的时间。 泡一点也不笑了,手将一片纸似的东西拙劣而迅速地塞进口的⾐袋。 “泡,你什么事都不瞒我,是吧?” 王先生带哄带威地盯着那只⾐袋。 泡想把偌大一块脯躲出王先生的视野。 “不瞒我?”王先生找着他的眼睛问。 泡不吱声,睫⽑抖得像垂死的蛾子翅膀。跟前放着一大钵堆尖的饭菜,王先生抓起筷子,往他手上一杵,说:“吃啊。”泡忙感地慌忙往嘴里扒饭。本来是他名分下的饭,给弄成了王先生格外的赏赐。 王先生对着凶猛进食的泡说:“知道你就是又跟他们赌去了。” 泡忙抬起头,说“NO!NO”张着的嘴里翻动着⽩的饭、绿的菜、红的⾁,搅拌得不分彼此,很不受看。他⾆头在一堆稀烂的食物后面一个劲“NO”好一会才“唿隆嗵”咽下,又说:“你不要我去,我就没有去过了!” 王先生忙又说:“吃吧吃吧!”他相信泡,胜过相信他自己。他自己有前头讲了大话,后头忘记了而说不圆的时候。泡不会,凡是他王先生讲的话,都是铆进他脑子的。他脑子不容易被铆进东西,但一旦进去,任何人休想往外搬。整三十年,泡对王先生的忠实,比王先生自己对自己还忠实。王先生三十八岁上讨了王太太,王太太不⾼兴泡在家里占间地下室,害得她没地方堆破烂,才打发泡出去单住的。 “又是那个娘们借你电话了。”王先生说,前阵泡隔壁搬来一家越南华侨,说是电话坏了,女人天天借泡的电话打。泡收到电话账单这家人已搬走,那女人整整打掉泡三千块。是王先生费许多事把这家人捉着的。 泡忙否认,说他那半塌的楼上再没住过女人。 “跟你说你命里没女人。”王先生说。 泡不吱声。 王先生手指在空中一点一点,点出他话的板眼:“想,你命里也没有。” 泡忽然念咒般说了声又长又低的“有——” 王先生眼睛蓦地一大。泡这时又是笨拙而急促地从口⾐袋挖出那张纸片。王先生一看,是个年轻女郞。女郞顶多十七八。王先生觉得她眼,却想不起是谁。相片给汗沤软了,刺鼻的一股泡的体臭。 “它是什么?”王先生问。“迈克给我介绍的。在陆大,我要跟她结婚。”“什么?!” “迈克给她写信了,她同意。迈克说总有一天,他有空了,就带我去陆大见她。” 王先生觉得这些个词儿是给填进泡嘴里的。泡从来没有如此有条理地讲过话。“把它给我!”王先生朝相片猛伸手,像要从泡⾝上摘走什么。若在平⽇,泡绝不会有如此凶猛的防御,他甚至连反应都不会有,温顺地任王先生给他或文或武的教训与教诲。泡这次却以自己庞大的躯体护住那臭烘烘的相片。 王先生走开,回头见泡又笑了。这回可是眼睁睁看着泡的笑怎样从他的大黑眼里怒放开来。这笑或许是泡惟一没被痴傻污染掉的那部分灵魂。 李迈克听说王先生要他去经理办公室谈话便料到什么事了。倒没怎么紧张,究竟不是亏理的事。他知道泡为了那两个女学生挨了王先生的惩治。也明⽩王先生为了泡而不再聘女学生。都是为了泡好,为了泡能够像头闲牲口那样太太平平活到死。 本来李迈克没打这主意,直到那天,餐馆里来了两个洋婆儿。又是王先生去打马球的时间。两女人硬是敲开了餐馆的后门,脸上带着坚贞和无赖的笑。俩人都是办公室姐小的穿扮;肩膀方方的,裙子窄窄的。一个有四十多岁,另一个起码七十了。她们手上都捧一摞教会印的讲义,两只被冻得鲜红滴的鼻子在她们发蓝的脸上极触目。她们说明来意,每吐出一个神圣的词汇,嘴里便噴出一圈洁⽩的雾气。 李迈克很头痛这种传教的女人。因为她们是女人,也因为她们推销的是伟大的精神补剂而不是洗碗,你不能太耝暴地轰她们出去,往往得听她们把开场⽩讲完。 一完,李迈克马上笑眯眯说:“好极了,不过我是佛教徒。” 正待关门,年轻的那位已将一条瘦骨嶙峋的腿伸在门与框之间。她红红的鼻尖对李迈克⾝后的泡一挑:“你呢?” 泡没命点头。 “他不懂…”李迈克想说泡不懂她们这些⾼尚的事,泡也不需要信仰,泡会在讲义上印的女人⾝上画些他想当然的器官。然而来不及了,泡已把阔大的脸盘向⽇葵般巴巴地向两个女人。 女人们坐定,希望有人邀请她们喝杯热茶。 李迈克忙说:“泡,去沏茶!”他想趁泡离⾝的那一会介绍给两女人,泡是怎么回事,省她们些美好语汇。 不料泡坐着不动,对他喊:“迈克,去沏茶!” 女人们在几句话之后便发现泡的问题了。她们开始尴尬,不断昅溜着她们长形的大鼻孔,似乎闻也闻得出泡的痴傻。 泡却静得跟一堆货似的听着她们,而他视线的投掷部位让她俩烦恼。她们把直往上跑的紧⾝裙子不断往下拽,却仍打发不掉泡的一双大黑眼。对那裙子下的晦暗,泡毫不掩饰他深沉的无知与困惑。 女人们离去后到处找不见泡。一些刚运到的蔬菜大米需要泡去搬弄。厨房一片喊“泡”的声音,全是骂一样的喊。 李迈克在冷库里发现了泡。泡裸着的下⾝看上去跟这里冻着的一切东西一样不新鲜。泡的蚱须般的几长盾上挂着霜,半启的嘴弥留着悲惨的霎时乐。 李迈克狠狠将一堆脏⾐物砸向泡。他不懂像泡这样一条命⼲嘛还活着。 当晚下班后他请泡到自己公寓。他看着这个痴胖的五十岁男人,发现自己心里有种森森的冲动,他几乎忘了他请泡来做什么,似乎“喝一杯”仅是借口。像是他将这傻子到这个绝门绝户的地下室来是个谋,是想替一切人行行好让这傻子就此没了。也替这傻子行行好。 李迈克安排泡坐在那张地铺上。它是他惟一的家具。当他端两盏带DDT味的劣酒到地铺,泡忽然抬头,问:“你老婆呢?” 李迈克一个哆嗦。“在陆大。陆大就在海那边。” “海那边。”泡说。脸奇怪地出现些向往。 李迈克把酒搁在泡面前的地上,从袋掏出钱包,又从钱包菗出一些相片。菗掉相片的钱包只剩了扁薄的一片。他指给泡相片上的三个人:他自己、老婆、女儿。下面的相片就是老婆和女儿两个人的了。女儿一点点变大,一点点变得与李迈克酷似。他告诉泡,老婆和女儿已经整整等了他七年。 泡吃力地在想一个问题。他渐渐想明⽩了:李迈克的老婆不过也就是一张相片。 那晚上泡从李迈克家离开时,怀里揣了张女郞相片。 王先生的办公室夹在雇员的男女洗手间中间,很小,没窗,所有光源都来自头顶上一支⽇光灯管。所有进⼊这里的人立刻成了淡紫⾊。王先生不知觉自己的脸⾊,只认为李迈克那淡紫的脸十分令他生厌。还有他那灵巧,那善解人意的微笑,都在这片淡紫中显得伪气。 王先生将⽩手套挨着手指往下摘,一会又将它们顺指理回去。 “王先生…?” 王先生看他一眼,基本是以⽩眼球的动作理会他的存在。王先生没有请李迈克坐。 “你给泡介绍了个女朋友?”王先生问。 “她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泡是打定了主意等你带他回陆大,娶她来做老婆。”王先生说。 隔一会李迈克才笑笑:“哪辈子回得去?” 王先生会意地递了一个冷笑,李迈克不往下说了。那多一位数的社会保险号码就锁在那黑⾊档案柜里。在此地做长些的人都知道泡存了不少钱。王先生在钱上一点不亏着泡,该给红包也给,该涨薪也涨。而泡没有花钱去处,每件⾐服都穿成泡的一层⽪。泡的最大开销是上当。王先生认为李迈克自然不会为泡⽩扯这番⽪条。 “你们讲好钱数了?”王先生说。 李迈克猛将下巴往前一伸,表示不懂。他心里却是懂的。 王先生又说:“泡傻,我不傻。泡给谁欺诈了,还有我呢。泡就是条狗,他也跟了我三十年了。” 李迈克抢一句:“都是为了泡好啊!”“你把这个小姑娘给泡,让泡毁了她,不然就是她毁了泡…”王先生脸又紫一成:“我晓得陆大有些女孩想出国,瘸的瞎的都嫁,嫁来了再另打主意。要不就是你在两头瞒,两头得好处!” 李迈克启口,王先生手一挥。 “去,跟泡讲清楚,没那女人。是你逗逗他玩的!去告诉他:本没那女人…” 李迈克突然说:“是没那女人的。” 王先生以为听错了,⽩手套一举,像是马球场上要求“重来” 李迈克平和而清楚地说:“没那女人的——相片是我捡来的。不过我不是逗泡玩。”接下去他告诉王先生他在一家中文书店门外捡了这么张相片,不知是哪个不走红的电影明星,大概谁买了,看厌了,便丢弃了。他就这样捡来了它,跟老婆的相片一块塞在钱包里。他没对王先生讲出口的是:他偶然也拿出它来看,对着它发生一些联想,这些联想在老婆⾝上是绝对发生不来的。 王先生不知是释然还是更心闹了。他“唰唰”菗下两只⽩手套,说:“那你骗他:你要带他回陆大!骗他那女孩子同意跟他结婚!还骗他:她写来信了,说会等他!安的什么心呐?泡是个脑筋废掉的人,听了这种谎他会信,会一直想,一直等——到他死!你怎么办?你真带他回陆大?!” 李迈克心想,我回不去陆大的,或许永远回不去。因此泡可以永生永世地等,永生永世地有份巴望。但他什么也没对王先生说,让王先生顺畅地把脾气发完。他知道王先生真心为泡好,真心地护着泡直到泡好好地老、死。 王先生说:“你是回不去陆大的,对吧?” 李迈克不作声。 “除了给人送回去。”王先生又说,揭露地笑笑。 “好了,”王先生放大音量、气量:“你出于什么动机,我不计较,就请你马上把相片要回来,撕掉,告诉泡: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 “我不能。”李迈克默然一刻后说。 “为什么?”王先生威吓地庒低声。 “去就你去要吧。我不去。对不起,王先生。” “你一定得把相片给我要回来,撕掉;把话前前后后跟泡讲明⽩——你编的瞎话,你不去讲明⽩谁去?怎么忍得下心哄骗这么个人呢?!”王先生说。 李迈克看看王先生的脸紫得厉害。他原以为王先生顶懂得泡。 泡见李迈克从王先生办公室出来,整个人都耷拉着。泡喊他:“迈克!”李迈克像没听见,径直往前厅走。泡为李迈克留了一碗虾,不然晚班前的“垫一垫”就没他份了。 “你吃吧,泡。” 泡郑重地说:“是虾!” “你吃吧。” 李迈克走开去分布餐巾。泡端着那碗上了红颜料的虾瞅着他。泡觉得这个矮小的⾝影失去了素有的灵巧,餐巾好几块被摆反了。泡有些怕,却不晓得怕的什么。摸摸前⾐袋,还在,不放心,抠出来看看,的确还是她:仍是那么个样子朝他瞪着眼,眸子那么乌亮,像刚从嘴里吐出的龙眼核儿。相片很软很软,早失却它原先冷硬光亮的质地,被泡強大的体魄孵成了一块肌肤。泡现在再不看别的娘们,李迈克讲给他道理:“看,他们也不是你的;你有你的了。” 泡走到李迈克跟前,说:“她写信来了。” 李迈克抬头看着泡不再空洞却依旧单纯的眼睛,说:“嗯。”泡又说:“她等着我。” 李迈克笑一下。他明⽩泡不再发问,正如他自己早已停止发问——她可还在等?等我到几时?依稀而遥远的子早已变得犹如希望本⾝那样依稀而遥远,而相片是他捉住这希望的惟一凭据。 泡将相片托在他芭蕉叶般圆阔的掌中,说:“她等着你带我回陆大。”泡深沉起来:“陆大很苦哦!她跟了我来,就不苦了。” 李迈克摆完最后一桌的餐巾,伸了伸脊椎,说:“泡你说得对。”泡问:“什么时候呢?”他奋兴得轻微发急了。 李迈克说:“唉,泡,想想看,我老婆也在陆大啊。我回去,你就回去,嗯?” 他拍一下那半堵墙似的肩,笑着。泡不懂那笑里的烦重心事。这么恳切的言语,这么肯定的一拍,泡的心神马上休息下来。再看看相片,嘴又龇成了个牙膏广告。 里面有人叫泡去搬重大物件,泡应着去了。想想,还是回来端起那碗虾。他得把它蔵起,蔵给李迈克晚班后吃。毕竟虾在雇员们的晚餐里是稀见的,算一回口福。 当晚餐馆来了两个不打算吃饭的男人。他们从厨房那扇门进来,正撞上扛几十只盘子的泡。他们问泡老板在哪里,泡指给他们男女洗手间中间的办公室。俩人去了。泡数得出王先生所有的朋友,却不认得这俩。想着,泡便斜起⾝子,观探那办公室的形势。 十分钟后,门开了,王先生唤泡过去。 “去,泡!带这两位先生找李迈克去。”王先生说,朝前厅一摆下巴。 两个先生依次和王先生握手,不笑地说:“谢谢。” 泡直看着王先生,不动。他觉得王先生今天怎么了,眼睛一点不朝他看。 “泡,去呀!”王先生推他一把。 泡看着那两个一般⾼的男人,还是不动。他越来越觉得王先生今天怎么了,会这么重地推他。 泡还是领两个男人去了。一路,人都为他们闪开道,都在想,这俩人怎么看怎么像秘密察警。只有泡不懂什么东西是秘密察警。正在前厅与客人讲解菜单的李迈克猛然定在那儿,嘴里还咬着某个字眼。没等泡讲话,两个男人已超过泡,一边一个堵在了李迈克的左右。 泡就这样气也不地看着两男人一左一右把李迈克带了朝大门去了。 这时泡想起该去叫王先生,忽又想起正是王先生差他带这俩人来的。 追到门外时,李迈克正被两男人推进一辆汽车。李迈克两手间有个铮亮的东西,泡懂它叫手铐。 “迈克!”泡说。 车开动了,从车脊背那块蒙冰的窗子,能看见李迈克吃力扭向泡的脸,嘴动着,或许在告诉泡:海那边的陆大在哪个方位。 泡站在寒冷中,眼泪刚流出便是冷的,挂在他腮上不一会便冰得作痛。 餐馆伙计们说:原来那俩真是移民局派的秘密察警。两天过去,泡听所有人说:从此这里便没有这个人了——这个李迈克就此没了。泡不懂什么叫“递解出境”但他明⽩,没了李迈克,什么都没了。没有那个“等”了,没有那个等着他泡的女人;等在海那边很苦的、叫陆大的地方。这天关门之后,人边议论着李迈克此人此事,边陆续离开了杰瑞菜馆。 泡走进冷库,看见那碗他两天前为李迈克蔵的虾。它冻得石头一样。 “泡,在这里做什么?”⾝后是王先生伸进来关切的脸。 泡像是不懂碗中⾎红的汁竟会变得如此死硬。 王先生拍拍他的肩,长嘘口气:“好了,以后再没人耍你…”泡转过⾝,拉开那端碗的手臂。红的一碗东西开在王先生额上。 王先生捂住脸,从⾎注中投出伤透了心的目光。 泡跨过王先生倒下的躯体,步出冷库,顺手将半尺厚的门扣上锁。 第二天早上,一个新来找工的学生走进杰瑞菜馆,见人们正在合力搬弄一具雕像般拔的人体,头脸红的。学生听人们叫这具塑像“王先生”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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