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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干校六记 作者:杨绛 | 书号:44841 时间:2017/12/12 字数:47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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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中社会科学院,以前是国中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简称学部。我们夫妇同属学部;默存在文学所,我在外文所。一九六九年,学部的知识分子正在接受“工人、解放军宣传队”的“再教育”全体人员先是“集中”住在办公室里,六、七人至九、十人一间,每天清晨练,上下午和晚饭后共三个单元分班学习。过了些时候,年老体弱的可以回家住,学习时间渐渐减为上下午两个单元。我们俩都搬回家去住,不过料想我们住在一起的⽇子不会长久,不⽇就该下放⼲校了。⼲校的地点在纷纷传说中逐渐明确,下放的⽇期却只能猜测,只能等待。 我们俩每天各在自己单位的食堂排队买饭吃。排队⾜⾜要费半小时;回家自己做饭又太费事,也来不及。工、军宣队后来管束稍懈,我们经常中午约会同上饭店。饭店里并没有好饭吃,也得等待;但两人一起等,可以说说话。那年十一月三⽇,我先在学部大门口的公共汽车站等待,看见默存杂在人群里出来。他过来站在我旁边,低声说:“待会儿告诉你一件大事。”我看看他的脸⾊,猜不出什么事。 我们挤上了车,他才告诉我:“这个月十一号,我就要走了。我是先遣队。” 尽管天天在等待行期,听到这个消息,却好像头顶上着了一个焦雷。再过几天是默存虚岁六十生辰,我们商量好:到那天两人要吃一顿寿面庆祝。再等着过七十岁的生⽇,只怕轮不到我们了。可是只差几天,等不及这个生⽇,他就得下⼲校。 “为什么你要先遣呢?” “因为有你。别人得带着家眷,或者安顿了家再走;我可以把家撂给你。” ⼲校的地点在河南罗山,他们全所是十一月十七号走。 我们到了预定的小吃店,叫了一个最现成的沙锅块——不过是⽪骨。我舀些清汤泡了半碗饭,饭还是咽不下。 只有一个星期置备行装,可是默存要到末了两天才得放假。我倒借此赖了几天学,在家收拾东西。这次下放是所谓“连锅端”——就是拔宅下放,好像是奉命一去不复返的意思。没用的东西、不穿的⾐服、自己宝贵的图书、笔记等等,全得带走,行李一大堆。当时我们的女儿阿圆、女婿得一,各在工厂劳动,不能叫回来帮忙。他们休息⽇回家,就帮着收拾行李,并且学别人的样,把箱子用耝绳子密密捆,防旅途 摔破或庒塌。可惜能用耝绳子捆保护的,只不过是木箱铁箱等耝重行李;这些木箱、铁精,确也不如⾎⾁之躯经得起磨折。 经受磨折,就叫锻炼;除了准备锻炼,还有什么可准备的呢。准备的⾐服如果太旧,怕不经穿;如果太结实,怕洗来费劲。我久不纫,胡把耐脏的绸子用⾐机做了个⽑毯的套子,准备经年不洗。我补了一条子,坐处像个布満经线纬线的地球仪,而且厚如角壳。默存倒很欣赏,说好极了,穿上好比随⾝带着个座儿,随处都可以坐下。他说,不用筹备得太周全,只需等我也下去,就可以照看他。至于家人团聚,等几时阿圆和得一乡间落户,待他们养吧。 转眼到了十一号先遣队动⾝的⽇子。我和阿圆、得一送行。默存随⾝行李不多,我们找个旮旯儿歇着等待上车。候车室里,闹嚷嚷、哄哄人来人往;先遣队的领队人忙得只恨分⾝无术,而随⾝行李太多的,只恨少生了几双手。得一忙放下自己拿的东西,去帮助随⾝行李多得无法摆布的人。默存和我看他热。已为旁人效力,不噤赞许新社会的好风尚,同时又互相安慰说:得一和善忠厚,阿圆有他在一起,我们可以放心。 得一据着、拎着别人的行李,我和阿圆帮默存拿着他的几件小包小袋,排队挤进月台。挤上火车,找到个车厢安顿了默存。我们三人就下车,痴痴站着等火车开动。 我记得从前看见坐海船出洋的旅客,登上摆渡的小火轮,送行者就把许多彩⾊的纸带抛向小轮船;小船慢慢向大船开去,那一条条彩⾊的纸带先后迸断,岸上就拍手呼。也有人在呼声中落泪;迸断的彩带好似迸断的离情。这番送人上⼲校,车上的先遣队和车下送行的亲人,彼此间的离情假如看得见,就决不是彩⾊的,也不能一迸就断。 默存走到车门口,叫我们回去吧,别等了。彼此遥遥相望,也无话可说。我想,让他看我们回去还有三人,何以放心释念,免得火车驰走时,他看到我们眼里,都在不放心他一人离去。我们遵照他的意思,不等车开,先自走了。几次回头望望,车还不动,车下还是挤満了人。我们默默回家;阿圆和得一接着也各回工厂。他们同在一校而不同系,不在同一工厂劳动。 过了一两天,文学所有人通知我,下⼲校的可以带自己的,不过得用绳子捆好,立即送到学部去。耝硬的绳子要捆得服贴,关键在绳子两头;不能打结子,得把绳头紧紧庒在绳下。这至少得两人一齐动手才行。我只有一天的期限,一人请假在家,把自己的小木拆掉。左放、右放,怎么也无法捆在一起,只好分别捆;而且我至少还欠一只手,只好用牙齿帮忙。我用细绳缚住耝绳头,用牙咬住,然后把一只分三部分捆好,各件重复写上默存的名字。小小一只分拆了几部,就好比兵荒马中的一家人,只怕一出家门就彼此失散,再聚不到一处去。据默存来信,那三部分重新团聚一处,确也害他好生寻找。 文学所和另一所最先下放。用部队的辞儿,不称“所”而称“连”两连动⾝的⽇子,学部敲锣打鼓,我们都放了学去送。下放人员整队而出;红旗开处,俞平老和俞师⺟领队当先。年逾七旬的老人了,还像学龄儿童那样排着队伍,远赴⼲校上学,我看着心中不忍,菗⾝先退;一路回去,发现许多人 缺乏送的热情,也纷纷回去上班。大家脸上都漠无表情。 我们等待着下⼲校改造,没有心情理会什么离愁别恨,也没有闲暇去品尝那“别是一般”的“滋味”学部既已有一部分下了⼲校,没下去的也得加紧⼲活儿。成天坐着学习,连“再教育”我们的“工人师傅”们也腻味了。有一位二十二三岁的小“师傅”嘀咕说:“我天天在炉前炼钢,并不觉得劳累;现在成天坐着,庇股也痛,脑袋也痛,浑⾝不得劲儿。”显然炼人比炼钢费事;“坐冷板凳”也是一项苦功夫。 炼人靠体力劳动。我们挖完了防空洞——一个四通八达的地下建筑,就把图书搬来搬去。捆,扎,搬运,从这楼搬到那楼,从这处搬往那处;搬完自己单位的图书,又搬别单位的图书。有一次,我们到一个积尘三年的图书馆去搬出书籍、书柜、书架等,要腾出屋子来。有人一进去给尘土呛得连打了二十来个嚏噴。我们尽管戴着口罩,出来都満面尘土,咳吐的尽是黑痰。我记得那时候天气已经由寒转暖而转热。沉重的铁书架、沉重的大书橱、沉重的卡片柜——卡片屉內満満都是卡片,全都由年轻人狠命用肩膀打,贴⾝的⾐衫磨破,露出⾁来。这又使我惊叹,最经磨的还是人的⾎⾁之躯! 弱者总沾便宜;我只⼲些微不⾜道的细事,得空就打点包裹寄给⼲校的默存。默存得空就写家信;三言两语,断断续续,⽩天黑夜都写。这些信如果保留下来,如今重读该多么有趣!但更有价值的书信都毁掉了,又何惜那几封。 他们一下去,先打扫了一个士积尘封的劳改营。当晚睡在草铺上还觉得懊热。忽然一场大雪,満地泥泞,天气骤寒。十七⽇大队人马到来,八十个单⾝汉聚居一间屋里,分睡在几个炕上。有个跟着爸爸下放的淘气小男孩儿,临睡常绕炕撒尿一匝,为炕上的人“施肥”休息⽇大家到镇上去买吃的:有烧,还有煮的乌⻳。我问默存味道如何;他却没有尝过,只悄悄做了几首打油诗寄我。 罗山无地可耕,⼲校无事可⼲。过了一个多月,⼲校人员连同家眷又带着大堆箱笼物件,搬到息县东岳。地图上能找到息县,却找不到东岳。那儿地僻人穷,冬天没有燃料生火炉子,好多女同志脸上生了冻疮。洗⾐服得蹲在⽔塘边上“投”默存的新衬⾐请当地的大娘代洗,洗完就不见了。我只愁他跌落⽔塘;能请人代洗,便赔掉几件⾐服也值得。 在京北等待上⼲校的人,当然关心⼲校生活,常叫我讲些给他们听。大家最爱听的是何其芳同志吃鱼的故事。当地竭泽而渔,食堂改善伙食,力红烧鱼。其芳同志忙拿了自己的大漱口杯去买了一份;可是吃来味道很怪,愈吃愈怪。他捞起最大的一块想尝个究竟,一看原来是还未泡烂的药肥皂,落在漱口杯里没有拿掉。大家听完大笑,带着无限同情。他们也告诉我一个笑话,说铁锺书和丁XX两位一级研究员,半天烧不开一锅炉⽔!我代他们辩护:锅炉设在露天,大风大雪中,烧开一锅炉⽔不是容易。可是笑话毕竟还是笑话。 他们过年就开始自己造房。女同志也拉大车,脫坯,造砖,盖房,充当壮劳力。默存和俞平伯先生等几位“老弱病残”都在免役之列,只⼲些打杂的轻活儿。他们下去八个月之后,我们的“连”才下放。那时候,他们已住进自己盖的新屋。 我们“连”是一九七0年七月十二⽇动⾝下⼲校的。上次送默存走,有我和阿圆还有得一。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杀自去世。 得一承认自己总是“偏右”一点,可是他说,实在看不惯那伙“过左派”他们大学里开始围剿“五一六”的时候,几个有“五一六”之嫌的“过左派”供出得一是他们的“组织者”“五一六”的名单就在他手里。那时候得一已回校,阿圆还在工厂劳动;两人不能同⽇回家。得一末了一次离开我的时候说:“妈妈,我不能对群众态度不好,也不能顶撞宣传队;可是我决不能捏造个名单害人,我也不会撒谎。”他到校就失去自由。阶级斗争如火如荼,阿圆等在厂劳动的都返回学校。工宣队领导全系每天三个单元斗得一,他出名单。得一就杀自了。 阿圆送我上了火车,我也促她先归,别等车开。她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我该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着她踽踽独归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闭上了眼睛,越发能看到她在我们那破残凌的家里,独自收拾整理,忙又睁开眼。车窗外已不见了她的背影。我又合上眼,让眼泪流进鼻子,流⼊肚里。火车慢慢开动,我离开了京北。 ⼲校的默存又黑又瘦,简直换了个样儿,奇怪的是我还一见就认识。 我们⼲校有一位心直口快的⻩大夫。一次默存去看病,她看他在签名簿上写上钱锺书的名字,怒道:“胡说!你什么钱锺书!钱锺书我认识!”默存一口咬定自己是钱锺书。⻩大夫说:“我认识钱锺书的爱人。”默存经得起考验,报出了他爱人的名字。⻩大夫还待信不信,不过默存是否冒牌也没有关系,就不再争辩。事后我向⻩大夫提起这事,她不噤大笑说:“怎么的,全不像了。” 我记不起默存当时的面貌,也记不起他穿的什么⾐服,只看见他右下颔一个红包,虽然只有榛子大小,形状却峥嵘险恶:⾼处是亮红⾊,低处是暗⻩⾊,显然已经灌脓。我吃惊说:“啊呀,这是个疽吧?得用热敷。”可是谁给他做热敷呢?我后来看见他们的红十字急救药箱,纱布上、药棉上尽是泥手印。默存说他已经生过一个同样的外疹,领导上让他休息几天,并叫他改行不再烧锅炉。他目前⽩天看管工具,晚上巡夜。他的顶头上司因我去探亲,还特地给了他半天假。可是我的排长却非常严厉,只让我跟着别人去探望一下,吩咐我立即回队。默存送我回队,俄们没说得几句话就分手了。得一去世的事,阿圆和我暂时还瞒着他,这时也未及告诉。过了一两天他来信说:那个包儿是疽,穿了五个孔。幸亏打了几针也渐渐痊愈。 我们虽然相去不过一小时的路程,却各有所属,得听指挥、服从纪律,不能随便走动,经常只是书信来往,到休息⽇才许探亲。休息⽇不是星期⽇;十天一次休息,称为大礼拜。如有事,大礼拜可以取消。可是比了独在京北的阿圆,我们就算是同在一处了。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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