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与灶神之凄小说免费阅读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收藏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游牧小说网 同人小说 言情小说 竞技小说 架空小说 乡村小说 都市小说 网游小说 科幻小说 仙侠小说 官场小说 耽美小说 军事小说
小说排行榜 穿越小说 玄幻小说 历史小说 校园小说 总裁小说 综合其它 武侠小说 重生小说 推理小说 经典名著 灵异小说 短篇文学
好看的小说 公关生涯 情在商场 美腿妈妈 红杏出墙 亲妈后妈 七年之痒 远山呼唤 女人如烟 小镇风月 奶孙乱情 热门小说 全本小说
游牧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灶神之凄  作者:谭恩美 书号:44844  时间:2017/12/12  字数:11427 
上一章   第十五章 老虎头上的跳蚤    下一章 ( → )
  你⽗亲生前曾作过一个布道词,题目叫"耶稣宽恕,你能吗?"我很喜这个布道词,它使我的心情变得平和,消除我的恼怒。

  我还记得刚好在听过这个布道词后,我在那个意大利人开的电料商店里买了一个小灯泡,买回来发现是早已烧坏的,就问他退钱。他对我很凶,冲我大发雷霆,假装听不懂我的话。我的英语不够好,所以钱没退成。

  我气得要命,但后来我就对自己说,宽恕,宽恕。我想起了你⽗亲说的话,让耶稣从十字架上流下的眼泪洗掉我的所有愤怒。还真管用,我不再生气了。

  于是我竭力告诉电料商店的那个男人,我是怎么把一个小灯泡揷进灯头中的。他马上打断了我,说,"你买了灯泡,自己打破了。"

  我又气起来了。我对自己说,宽恕,宽恕。又管用了,我不生气了。但这时,那男人说,"夫人,我得照看生意去了。"我说,"你不该有生意!"我让火发出来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宽恕,可这男人一点也不接受!他算老几,也配对我说东道西?他的英语也好不到哪儿去,満口意大利腔。

  所以你瞧,我就是这么个人,很容易生气,很难宽恕。我想这都是文福的缘故,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他。因为那次车祸我不能原谅他,因为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不能原谅他。我⼲吗非得原谅他?

  我只是感到有点难过,也许你⽗亲会觉得我心不够宽大。

  但我转念又想,耶稣一出生,就已经是上帝的儿子了。我是一个出了丑闻而跑掉的人的女儿。耶稣受难的时候,人人都崇拜他。可没人因为我跟文福生活在一起而崇拜我。我就像那个灶神的子,没人崇拜她,他把所有的借口,所有的信任都带走了,而她却被人忘了。

  大约就在文福出车祸一年后,1939年初,我又回到那同一家医院,这次我又生了一个孩子。是胡兰陪我去的。她看我从私房钱里掏出一百元,租了一间⾼级的单人病房,那时这可是一大笔钱,相当于今天的一两千美元哩。

  文福过了两天才来看我。那时孩子已经生下来了,又是个女儿。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就在我的⾝旁。她一开口哭,我也哭了。她一睁开眼睛,我希望她喜她看到的一切,她的微笑着的新⺟亲。她一打哈欠,我就跟她说,"呵,你多聪明呀,这么快就学说话了。"

  文福来看我的时候,喝醉了酒,两眼红红的。他穿着空军制服,⾝上的酒气弥漫了整个房间。孩子正睡着。他费力地看看她的脸蛋,然后一遍又一遍地笑着说,"我的小东西,我的小东西。"他想掰开她捏紧的小手。

  "呵,她长得多丑啊!"他开玩笑说,"头圆得像和尚,⾝子胖得像头猪。我怎么会生下这么个丑东西?又那么懒。醒醒,你这个小菩萨。"从他眉飞⾊舞的样子看来,他心情很好,居然想讨好自己的女儿!

  然后他就用因酒醉而摇晃的双手把她抱起来。孩子晃着小手,哭起来了。他把她放在胳膊上抛上去又抛下来,孩子哭得更厉害了。

  "怎么回事?"他说,"到底怎么回事?"

  "轻一点,轻一点。"我对他说,可他不听。他把她举起来又放下,好像她是一架小飞机似的。他给她唱一支很响亮的祝酒歌。她还是哭个不停。

  我伸出手去,他把她放开了。过了一会儿,她就安静下来了。这时我看到了文福的脸,他脸上⾼兴的笑意不见了,他在生气,好像这孩子侮辱了他,好像这个生下才一天的孩子已经会挑选要谁来宠她似的。我心想,什么样的人会责备一个婴儿呢?什么样的人总是把自己放在首位,甚至放在自己孩子前面呢?

  这时护士进来了,递给我一些药。文福马上跟她说他想吃东西:一碗牛排面,要热的。他订了这东西,要快,就像一个顾客进了饭店。他告诉她⾁的分量要⾜,他去饭店的时候老是这么说的。他还告诉她来一瓶好酒,不要本地产的⽩酒,要最好的。

  他还没说完,护士就打断了他:"对不起,我们不给陪客提供食物,只为病人提供。"

  文福一时竟呆住了。然后他就用他的拳头猛敲墙壁。"亏你还有两只眼睛!"他指着自己那只因车祸而睁不开的眼睛,冲护士大吼道,"没见我是战斗英雄吗?"

  我想告诉护士,他不是英雄!他的眼睛不是在战斗中弄瞎的,恰恰相反。但护士已经离开了房间。

  这时我犯了个大错误,我跟文福说别胡闹了。实际上我没说"胡闹"这个词,我从来不会这么直截了当地对我丈夫说话,所以我说的或许是"她们够忙的了"。

  文福见我为她们说话,气生得更大了。他破口大骂这个医院,嗓子提得很⾼。我求他冷静一下。"看在孩子分上,"我说,"孩子刚生下,不应该听到这种话。"可孩子已经哭起来了,文福这才停止他的吼叫。他两眼盯着女儿,对她的重新哭喊很生气。然后他就走了。

  好了,我想,他走了。不到五分钟,护士逃进了我的房间,吓得浑⾝发抖,"这男的是你丈夫吗?怎么像疯子似的?"

  然后她告诉我,文福下楼后进了医院的厨房。他把厨师全推出了厨房。他拿起一把大菜刀,就是你用来斩骨头的那种,然后——哇!对准桌子、墙壁、椅子斩。他把盆盆碗碗全都踢翻,他闻了每只锅子,把里面的东西全臭骂了一通,把他们正在做的菜肴全倒掉了。最后,当刀刃卷口了,他还威胁所有在门口张望的厨师和帮手:"谁要说出去,我就回来把谁的脑瓜劈成两半。"

  我听到这里,真是无地自容啊。我想不出任何借口来为他开脫。我只能请护士原谅我给医院带来这么多⿇烦。我保证再多付一百元来赔偿他们的损失,我保证以后亲自向厨房全体工作人员道歉。

  护士走后,我寻思她向我提出的问题:这个疯子怎么会成为我的丈夫?这次我没有怪自己嫁给了他,只怪他的⺟亲!——生下了这么个儿子,从小对他百依百顺,好像她是他的佣人似的;总是把丈夫和儿子放在首位,还要我把粘在公公胡子上的残渣剩饭弄⼲净后才能吃饭;纵容她的儿子越来越凶,就像奇怪的食越来越大,老是渴望填他的权力胃口。

  也许这是不对的,因为我自己的痛苦而责备另一个女人。但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从来不会责备男人,或男人控制的社会;也不会责备孔夫子,那个造成这种社会的可怕的男人。只能责备另一个比我更胆小的女人。

  ⼲是我哭了,我的孩子也和我一起哭了。我把她放在口,她不吃。我轻轻摇摇她,没有用。我给她哼歌儿,她不听。她哭啊哭,哭了好久,直到没力气哭出来。她的哭声发自內部,发自她的胃。我知道她是受了惊吓。一个⺟亲很快就会知道她自己的孩子⾝上发生的事情,她是饿了还是累了,是尿了还是有病痛。我的孩子是吓着了。于是我就做了我以为是对的事情,我对她撒了谎。

  "你将来会过上多好的⽇子呀,"我喃喃地在她耳边说,"那个大叫大嚷的男人是谁?我们一个也不认识。不是你⽗亲,当然不是。你⽗亲是一个绅士。你的亲生⽗亲马上就要来看你了,最好别哭了。"过了一会,她安静下来,开始打瞌睡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给她起了个名,叫怡苦,"苦尽甘来",两个反义词,意思好的在头里,消除了后一个不好的意思。我用这种方式,希望我女儿历尽艰辛后,能过上舒心的⽇子。

  打这孩子一出生,我就爱上了她。她的耳朵跟莫愁一模一样。但怡苦一睁开眼睛就找我。她光吃我的,不要吃她的妈少,所以我就把少辞退了。你瞧,怡苦知道我是她⺟亲。我把她⾼⾼举起来,我们一起笑呀闹呀。她也很聪明——三个月不到她就已经懂得把她的小手合起来,摸我的头发,从来不抓。

  可只要文福一吼,她就哭,哭整整‮夜一‬,不肯停,我只好给她撒谎,"怡苦,乖乖,听话,你将来才会过上好⽇子。"我怎么知道,一个⺟亲这样做其实是在教她女儿胆子要小?

  一天,大约是在怡苦出生半年后,小保姆来找我,告诉我她要走了。她是个小姑娘,才十四岁,总是很听话,所以胡兰也找不出碴儿来骂她。我问她⼲吗要走,她借口自己不是一个好保姆。

  这就是‮国中‬人的方式,总是以自己作借口,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实际上是说自己很有价值。我猜想她⼲吗不⾼兴。就在几个月前,胡兰开始要这小保姆⼲些零活,结果零活成了重活。这可怜的姑娘不知道怎么回绝人家,⼲的是两家的活,拿的是我付给她一个人的工钱。

  我不想失去她,于是就对她说,"你⼲得很不错,从来不偷懒,该得到更多的工钱。"

  她摇‮头摇‬,还是说自己一钱不值。我说,"我经常给你加工钱,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

  这时我想,或许胡兰一直对她很凶,在我背后骂她,弄得这姑娘受不了了。哦,我真生气!"有人为难你吗?"我问这姑娘,"肯定是有人找你⿇烦了,我说得对吗?别怕,告诉我吧。"

  她哭起来了,点点头,不敢抬头望我。

  "你在这里⼲活的时候有人为难你了,是这样吗?"

  她又点了点头,眼泪更多了。然后她就说出来了,"太太,他⾝体不好,病得很重,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丈夫。"

  "怪?这话从何说起?"我说。时候虽说是夏天,可我全⾝一阵发冷。我要那姑娘快说。小保姆求我宽大,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承认是她的错。她说自己太没用,让他碰了自己。她哭着求我不要对我丈夫说。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把话从她口中一句句套出来,又怎么把这些话一句句连起来的。但那天下午我已经明⽩,正是在我住院的时候,我丈夫把他的手伸向了小保姆。她每次都挣扎,可每次都被他強xx了。当然,她没说"強xx"这个字,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怎么会知道这个字?她只知道怪她自己。

  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追问她:她说是她自己不小心弄出的脸上的肿块,我问是不是他企图再来一次时弄的。她早上老是说⾝体不舒服,——我问是不是在这事发生后。

  这姑娘每承认一点,就哭着打自己的耳光。最后我叫她不要打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这事我会处理的。

  她脸上露出惊慌的神⾊。"你要怎么样,太太?"

  我说,"这就不用你心了。"这时我感到很累,就上楼进了怡苦的房间。我一庇股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我正在睡的女儿,睡得那么安详。

  多可恶的男人!我怎么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恶的男人!去年车祸的教训他一点也没接受!

  然后我转念又想,这事如果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想?如果我站在反对自己丈夫的立场上,为小保姆说话,大家会怎么想?我想象胡兰在指责我,说我总把事情、把大家朝坏的方面想。我仿佛看到别人在指责我没管好这个家。我想象人人都在嘲笑我——男人觉得自己的老婆不够味,就去追一个小保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然后我又想到了自己。他固然做了错事,或许是犯了一个罪,可不是什么大罪。许多男人都和女仆有过这类事。再说谁能相信一个小保姆呢?我丈夫会说她在撒谎,他当然会的。他会声称是那姑娘勾引他,一个大英雄的。或许他还会说她早已和许多飞行员睡过觉了。他可以编出一大套话来。

  再说我指责我丈夫又能得到什么呢?只会被他狠狠打一顿,只会看到胡兰和家国的同情的目光,丢尽自己的脸。所以如果我想帮助那姑娘,又会怎么样?我能得到什么呢?只会引起我自己上的⿇烦。那么的话失去的又会是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坐下来,想起了老阿婶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每当我因受冤枉挨骂而发牢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不要打老虎头上的跳蚤。"不要为了消除一个小⿇烦而引出更大的⿇烦。

  于是我决定不动声⾊,装聋作哑,做出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我让自己变得像胡兰和家国似的,他俩在文福打我耳光时,就一声不吭。

  我给了小保姆三个月工钱,又给她写了封很好的推荐信。她走了,我不知道她上哪了,我想她对自己的平静离开会満意的。两天后,文福问小保姆上哪去了。我说,"那姑娘呀?她⺟亲给她找了个婆家,我就让她走了。"

  过了几星期,我听说那姑娘死了。是胡兰告诉我的,当时我正在给怡苦喂。她说那姑娘去了另一户人家⼲活。一天早上,那姑娘发现自己怀上孩子了,就用了农村里的老办法,她从扫把里菗出帚条来,捅进自己的子宮里,结果就开始出⾎,可这⾎一出就止不住了。

  "真傻呀,用帚条这类东西,"胡兰说,"用她的那户人家——啊哟!——气得要命,因为她给他们带了一个鬼来。幸亏她没死在我们这幢屋子里。"

  胡兰这么说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所有的耳光全打在我脸上,这房间里的人全都瞧不起我,全都说是我的错。我仿佛看见那姑娘躺在地上,⾎流遍地,人们悼念她,只是因为她⾝后还留下了一大堆肮脏的东西。

  当然,胡兰不知道是文福作的孽。不过也许她是知道的,可她什么也没说。还有,她怎么能这么想!指责一个无依无靠的小保姆,庆幸自己赶在她变成鬼以前把她弄走了。她⼲吗不想想自己的亲姐姐,不也是这么死的吗?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跟胡兰几乎没什么两样,没一点同情心,只为自己避开⿇烦而松了一口气。

  胡兰一走,我就抱起怡苦,上了楼。我对她说,"不要像我,你看我多没用,千万不要像我。"

  那天晚上文福回家来,我第一次向他发了火。我等着,直到他晚饭吃完,夜茶喝完,纸牌打完,聊天聊完,笑闹笑完,等我们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才对他说,"那个小保姆,你记得的,她今天死了。"

  文福脫下他的⽪鞋,"我的拖鞋到哪儿去了?"

  我听到胡兰和家国还在楼下厨房里聊天,就关上房门,把刚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这次我的喉咙响了一点,"那个小保姆死了。"他还是问他的拖鞋,我就加了一句,"她死是因为想把你的孽种弄下来,你这头猪!"

  他站起来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谁和你嚼⾆头了?"他说。他把⾝子靠过来,一只眼睛耷拉着,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我。我没避开他的眼睛,我也盯住他,我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感情,就像手中握有一种秘密武器。

  突然,——哗——他推翻椅子,冲我吼道,"你算老几,也来指责我?"

  这时隔壁房间里,怡苦哭起来了,哭得令人胆寒。我拔腿就向她的房间冲去,但文福把我喝住,我没睬他。我进了她的房间,看到她正从摇篮里站起来,伸出一个胳膊想寻求安慰。我把她抱起来,哄她。文福跟在我后面,还是吼叫着,摔打着房间里的东西,可我不怕,这次他吓不倒我。我把怡苦放回摇篮。

  "我什么都知道!"我也吼道,"你把这姑娘推倒在地,你毁了她的生活。谁知道你另外还搞过多少女人?我明⽩告诉你,你到别处⼲你的肮脏勾当去,到大街上去,我管不着,可不要在我的上⼲。"

  他扬起了拳头,我没避开,也没用手捂住脸。"打呀,打呀,我还是那句话!"我吼道,"英雄,大英雄!你只能吓吓⽑孩子。"

  他一时竟呆住了。他看看怡苦站在我背后的摇篮里哇哇大哭,他放下了手,快步走向摇篮。我还以为他为自己惹她哭喊而难受呢,没想到,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便打了她一个耳光——啪——重重地打在她的脸上,顿时,她半边脸都红了。"别吵!"他吼道。

  她的眼睛闭起来了,她的嘴巴张着,但没发出声音来,她不过气来了。多痛苦啊!我现在仿佛还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那一记耳光比打在我脸上还要痛啊。

  我冲向信苦,但文福把我推开,我摔倒了。这时我又听见了她的哭声,她终于过气来了!她哭得更响了,声音更尖了。啪,文福又打了她一下——啪——一下,又一下。这时我勉強挣扎着爬起来,看到怡苦缩成了一团,发出了小动物般的声音。于是我哭了,我哀求文福,"原谅我!都是我不好!原谅我吧!"

  打那以后,怡苦一见她⽗亲进屋,就像第一次那样躺下缩成一团,她昅着自己的手指头,发出很小的声音。真的,才六个月大,她已经学会不哭了。你想象得到吗?一个连爬都还没学会的孩子,已经学会怕了?

  她变成一个古怪的孩子。她从不看人的脸,她把自己的半边头发拉出来,用头撞墙,她在自己的眼前晃着自己的手,然后大笑。当她开始学走路的时候,她踮起脚尖,像芭蕾舞演员一样。她能踮起脚尖穿过整个房间,好像每一步都能飞起来似的,但只要一见她⽗亲进屋,她马上就倒在地上,就像还是个婴儿似的。她不哭,不说话,只张张嘴巴,好像一个幽灵似的。

  她的嗓子能提得很⾼,又能降得很低,音⾊很美,发出我经常叫她的声音,"怡苦,看着我,看着我。"然后她的嗓子就会变得很耝,发出像文福那样的低沉的吼声,"怡苦,小傻瓜,滚开!"她唯一学会发的音就这些。

  她一直就这么怪。我很担心,非常担心。但胡兰告诉我,"等她大起来,就会变的。她现在不过是因为紧张,大家都是这样的,等战争一结束,她就会好的。等着瞧吧。"

  我很愿意相信她。⼲吗不呢?我从来没养过孩子,我无法想象我的孩子会有精神病。我一直在想战争快结束了吧,到那时怡苦就会好了。我相信这个,一个希望引出另一个希望。

  按说双七是个吉利的⽇子,但结果却成了令人难过和悔恨的一天。这时我又怀了一个孩子,已经有六七个月了。怡苦差不多有十七个月大了,所以肯定已经到了1940年,那一年夏天出奇地热,人人都感到心情烦躁。

  那天我们听说,英国人为了使⽇本人⾼兴而关闭了缅甸公路。那天家国邀请了一个管铁路的官员来吃中饭,以便讨论通过其他途径运送给养的问题。那天胡兰从市场买回许多菜,发现价格都很不合算。

  那个官员把他的太太也带来共进午餐,这个女人说话的腔调使我想起了老阿婶,她说,"呵,你不应该吃辣的东西,要不然,你生出来的孩子脾气不好。"然后她就⾝体力行,又要了一份我最喜吃的辣酱面,把我的那一份也吃得精光。

  大家吃完后,我还在用剩菜剩饭喂怡苦。家国、文福和那个当官的一面喝着威士忌,一面谈着钱贬值的问题。胡兰给自己打着扇子,眼睛已经眯起来打瞌睡了。

  "每况愈下,每况愈下呀,"那个官员用相当权威的口气说道,"去年的钱到今年就贬值了一半。凭这个就知道能不能打赢这场战争了,看看钱就行了,敌人只要控制了钱就控制了我们的国家。"

  "那么‮国中‬只要多印点钞票好了,"文福说着,露出他那种样样精通的神态,我明⽩他是要杀杀那官员的威风,"给大家多发点钱不就得了。发得多就花得多,花得多就挣得多。最好是叫外国佬多给点钱。"

  家国摇‮头摇‬,"馊主意。‮国中‬的⿇烦一开头就是外国势力造成的,把我们弄得四分五裂,没力量团结起来抗战。"

  "所以外国佬得付钱给我们,"文福坚持说,"清除他们造成的垃圾。要他们出⾜够的钱来打赢这场战争。"

  那位官员笑起来了。他把头转向我,朝文福竖起大拇指,"嗯,蒋介石夫人,你丈夫终于知道怎么解决我们的所有问题了。很简单,要外国援助。嗨,罗斯福先生,丘吉尔先生,这是我的讨饭碗,给我一亿美元吧。"

  我觉得这官员很耝鲁。但我也笑了,只不过出于礼貌。我知道文福不⾼兴,所以我就尽量发他的幽默感。我笑着说,"你需要一个大碗。"这可就犯了一个大错。

  文福的脸红了。"或许我该给你一个大碗,让你去讨饭,"他生气地说,"怎么样?"大家一下子都静下来了,面面相觑。我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忽然,怡苦口里哼着一支歌,摇摇晃晃走过来了。她把自己的手伸在眼前,用她的小嗓子唱着,然后又换了种又耝又⾼的声音,说了她平时常在学说的那句话。

  官员的太太冲上去,摸摸怡苦的额头,"嗨,你的孩子怎么了?她病了吗?"

  这使得文福更生气了。"怡苦!"他吼道,在她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停下来!傻丫头,别出声!"

  怡苦的⾝体摇摆得更快了,嘴里唱着这些吼叫。"怡苦!停下来!傻丫头!"我担心地听着。

  官员和他的太太赶紧走了,家国和胡兰也回到自己房间打盹去了,房间里只剩下我们自己几个。文福不断地吼着,说我不配当⺟亲,没管教好怡苦当个听话的女儿。我感到肚子难受,非常难受,我想这是因为我像那位官员的太太那样,第一次清楚地看到怡苦的这副样子。

  但第二天早上,我的肚子更加难受了。我以为是头一天吃的东西的缘故,于是我对自己说,呵,但愿胡兰不从缅甸人那儿买便宜货。那些人有许多脏习惯——用他们的粪便做肥料浇瓜果蔬菜,把他们自己⾝上的病菌,霍、痢疾、猩红热都传播开来了。正当我在担心这些病的时候,我发现怡苦也病了。她不哭,整天昏昏睡,所以我怎么会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呢?

  但当天下午,她就开始拉肚子。到傍晚,还是没停,她不吃饭也不喝⽔。文福上朋友家打⿇将去了。她的眼睛还微微睁着,但好像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我真傻呀!我对胡兰说,"我看得赶紧把她送医院,你说呢?"

  我⼲吗非得问胡兰?我应该马上送怡苦上医院。但我相信胡兰,当时她说,"你得先问问医生,得到他的允许,不能自己跑到医院去。"

  我记得医生和文福在同一个地方打⿇将,那屋子离我们住的地方大约要走一刻钟,我拔腿就跑。

  我一进屋就走到文福⾝边悄悄说,"你女儿病了,我们需要医生,这样我们就可以带她上医院。"

  他像没听到我似的,只管自己出牌。医生和文福坐在同一张牌桌上,看看我,问"怎么回事?"我又重复了一遍刚说过的话,告诉他怡苦病得不轻。

  "她拉肚子很久,人变得很虚弱,呼昅有点困难,眼睛也由于发⾼烧而陷进去了。我很怕。"我说。其他男人都停止了聊天。医生站起来了,"我这就去。"

  文福跳起来了。"打!接着打!我太太总爱大惊小怪。"他笑着说,"看到一个蚂蚁,她就当作大象,孩子一打噴嚏,她就以为得了肺炎。坐下,坐下,接着打。"

  我没有走,医生也站着。"这次是真的,不是大惊小怪。"我平静地说,"她可能会死。"

  文福见我竟敢当面顶撞他,大为光火。"她死了我也不管!"他吼道。他坐下,又摸了一张牌。"嗯,她就是想赶在我输光前,把我拉回去。"他说着,发出一阵大笑。

  其他男人紧张地笑了笑,然后重新开始打牌。医生也坐下了。

  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我一点儿也没夸大。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死了,我也不管。这是他的原话,那些人全都听到了。我就站在那儿,嘴张得大大的,心里想,他从哪儿得到控制这些人的权力?他凭什么使他们都怕他?

  我赶紧跑回家。"没用。"我对胡兰说,"医生不愿去。"

  又过了一个钟头,我和胡兰在楼梯上跑上跑下的,打来清⽔为怡苦洗澡,強迫她喝⽔。但怡苦什么也不喝,只把头别转去。

  大约又过了一个钟头,她的小⾝体开始发抖,然后伸得笔直,接着又发抖。我把她抱起来,下了楼,出了门,跌跌撞撞地摸到黑路上,胡兰跟在我后面。

  他们还在那儿玩呀,笑呀,喝呀,菗呀。

  "你瞧!你瞧!"我大声喊着我的丈夫,给他看怡苦。这时所有的男人全都停止了玩乐,站起来了。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怡苦的⾝子在空气中菗搐着,想从我怀中跳出来。医生赶紧向我们走来。

  "你这个傻婆娘!"文福连吼带骂,"你⼲吗不告诉我她病成这个样子了?你算个什么⺟亲?"

  他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这房间里也没一个人出来说,"你撒谎,刚刚一个钟头前,她告诉过你。"医生说,"快,快。谁有车?"

  到医院去的路上,文福还是不停地骂我。我不记得他骂我什么了,我本就没听,我抱着怡苦,把她紧紧贴在怀里。我想让她的⾝子安静下来,想把她留住,可我知道已经没指望了。

  "现在你要离开我了,"我说,"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我悲痛得快要疯了。

  这时我见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打她懂事后,或许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看我,她的目光那么清澈,好像终于看到了我。

  我以为,这只是因为她留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可这时我又看了她一眼。

  她的目光清澈,她不哭也不笑,她没把头转过去。她望着我,听我说话。我听人家说过,孩子临死前,他们会好像过完整整一辈子似的。他们理解自己的一生,不管它是如何短促。从她的眼中,我感到她正在告诉我,"这就是我短促的一生,比起长长的一辈子来,它既不更坏,也不更好。我认命了,我不怪谁。"

  早上,我眼睁睁地看着怡苦死了。文福在听到医生说"没希望了,太晚了"后,就回家去了。但我还在病房里陪着她。

  我想起了我做错的所有事情,我没把她保护好,我欺骗了她,说她会过上好⽇子。我眼看着她从我⾝边滑走,变得越来越小。我跟她说我对不起她。然后她伸直她那芭蕾舞演员般的脚尖就走了。我没哭,我没有眼泪,没有知觉。

  我把她抱起来。我知道我再也不必骗她了。"还是这样好,小宝贝。"我对她说,"你自由了,还是这样好。"

  告诉我,要是你眼睁睁看着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自己的孩子⾝上,你能宽恕吗? uMUxS.cOm
上一章   灶神之凄   下一章 ( → )
您目前阅读的是灶神之凄,综合其它灶神之凄小说免费阅读已更新供您免费阅读,非常感谢您对作者谭恩美的支持,想要阅读更多与灶神之凄小说免费阅读类似及相关的优秀综合其它请持续收藏游牧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