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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热门小说 > 姑妄言 作者:清·曹去晶 | 书号:48335 时间:2019/3/12 字数:21704 |
上一章 第二十四回 钟丽生神龙不见尾(2)(全书完) 下一章 ( 没有了 ) | |
丫头们睡到⽇⾼三丈,方才酒醒。睁眼一看,此时雪已住了,⽇⾊満窗。连忙起来,恐主⺟见怪。慌走过来,上不见有人。回头一看,主⺟光着下⾝,睡在火箱內。忙近前要替他盖被,只见面如⽩纸,两腿大揸,舿下鲜⾎淋漓,褥子上流得一洼,牝户大张,尚津津⾎出,吃了一惊。推了几推,不见动转。伸手在⾝上一摸,已冰冷铁硬,做了风流鬼去了。【多银被驴弄杀,火氏被如驴之具弄杀,盖妇之报也。】替他把被盖上,两三个忙收拾家伙,一个跑出去说与众家人。几个仆妇都跑了上来,看见死得这样子,都不解其故。家中没正经人,叫了个老仆到火家、童家去报信。 他⽗⺟已亡,只他哥火大夫妇来了。童自大自从那⽇在铁家回去,心中自恨道:只为贪了一口⻩汤,做了这件坏事。宦哥连外人还不肯污,我竟內嫂,心中如何过得?又想道:这不是我去奷他,是他来奷我。我醉后无知,也还无大过。此后再不到他家去。听得铁家人来报说火氏死了,还疑是他弄了那一次之后,引动心,无处发怈,抑郁而死,心中倒十分过意不去。那知他是这样风流死法?同铁氏到了他家,大家哭了一常听说死的这个样式,都疑是急病暴死,决想不到被人弄杀。 回回家尸首不停放的,即⽇殓了。请了老师傅同几个満喇嘛混念了一阵,抬去回回坟埋葬。忙写信雇人去报铁化,火大把妹子住的房门封锁了回去。 那竹思宽弄了夜一,怈了三次,也是虚飘飘一个⾝子了。吃了夜一大空心的酒,眼花头晕,吓得战兢兢。风冒雪而回,受了寒气,染成夹伤寒。头疼肚痛,手⾜厥冷,遍⾝火热,昏不醒。 郝氏忙叫竹美请了医生来看,吃了许多⾁桂附子之类,总无济于事。二来也有年纪了,⾝子又虚弱。又看见火氏死了,是他多年契厚,未免伤心,如何得好?郝氏又听得有一个专治伤寒门的胡道贵,手段⾼強,特请了他来医治。说,寒重了,不得汗,再不得好。药力不济,须要滚药⽔蒸洗,方得汗出。这郝氏叫作病急投医,便依他。他撮了一大包药,烧了一锅滚汤,将竹思宽脫光,拿块板放在澡盆上,抬他睡在上面,四围放上火盆烤着。 他将滚⽔倒在盆內,一面蒸,一面用布蘸⽔,浑⾝淋⽔,略温便换。那竹思宽如死人一般,丝毫不动不知。【竹思宽竟是⽔火炼度一般。】掇弄了半⽇,并无汗出,也不见他动展。再看,已呜呼了,浑⾝的⾁已烫了个半。刚是火氏三⽇之期,赶到司去与他做长久相知去了。 铁化在任所正然兴头,忽接舅子的信,云子病故,着实悲悼。要想回来,还舍不得空丢这项银子。以为內边虽无火氏,外边还有竹思宽可托。过了两⽇,又接信,云竹思宽死了。家中要紧,只得告病回来。丢了几千两银子,只落了个半年的热闹,赚了个叫一声老爷,还有个冠带峥嵘。 到家时,他舅子也来了,付门上的钥匙。开门进去,房中无人,想起火氏这几年来颇有恩情,临别那一种依依光景。今⽇归失,音容已失,不觉痛心,大哭了一常过了两⽇,请了火大夫妇、童自大同妹子去上坟,回来家又请了几个老师傅并许多喇嘛。家中杀牛宰羊煠油香,做哈里哇,念了一⽇回回经。完了又往竹思宽去吊孝,送了二十两奠仪,不在话下。 火氏背夫贪,即以死,理所当然。竹思宽负友奷,临死虽烫得半,犹为正寝,尚属彼幸,不⾜尽其辜。铁化不择人,致子如此,亦尖酸促恰之报也。人生世上,持⾝友,可不慎诸? 再说郝氏自从竹思宽死后,他年纪虽老,心较少年更胜。前思宽在⽇,他那荷包口一般的牝户,再没十⽇半月不叫他揎一揎。今竹思宽死将两月,不经此道了,心中时刻如有所失。意还要相与个老孤老,无奈⽩发苍苍,皱纹満面。不但两手招郞郞不至,就是死命去拉,也未必有这样⾼兴的人来领教。 况且他的大名口碑载道,谁人还有那赛敖曹的物件来寻他?⽇间混着还不觉,到了上之后,长夜迢迢,把那一段⾁放在心上,时刻不能合眼。要叫竹美去买个角先生来听用,一来这件事不好叫儿子去办,二来这件东西是他少年间领教过的,就是头号巨物,也没有竹思宽的耝大,料到不⾜以供行乐。急得那心似滚油浇的一般。 那⽇竹美买了几段香肠来家,他心中触动,恍然大悟,就触类旁通起来。叫竹美买了一牛大肠并五斤牛⾁来,他在房中将牛⾁剁烂,把脏头取了有尺余长一段,把⾁塞上填紧,约有碗口耝大,用线扎好。他掂了几掂,道:“此时若用,似乎太耝。等风⼲了,自然合适。” 吊在屋后檐下没⽇⾊处。竹美夫看见,以为他放着香猪肠不吃,倒灌了这牛肠子,不知有何妙处。暗暗失笑,意思等⼲好了还要些尝尝是甚么滋味。 郝氏每⽇眼巴巴望那肠子,求他速⼲。过了十数⽇,那肠子渐渐缩小,耝中钟口,长约一尺,比竹思宽的物件还略肥壮些。郝氏喜道:“虽比他的大些,料道也还容得。再要狠⼲了,未免太硬,过于校” 遂取了下来,晚间到了上,脫光仰卧,两⾜大跷,就拿那肠子对着门往里捣。那里进得去?他的牝户只剩了两块宽⽪,那肠子耝了又⼲的,硬梆梆的,连⽪塞了进去,如何能⼊?用了许多唾沫,仍然不能送进。他急了一⾝臭汗,急出一个妙法来。 下拿脚盆舀了一些热⽔,将肠子泡了,他蹲在盆中,牝户大张,也用⽔透,然后拿那肠子往內一塞,进去了小半。他就势往下一坐,全然弄进。心喜异常,忙起来揩了庇股上的⽔,将那肠子夹在中,上睡下。不住用手一出一进的菗,大遂其意,觉比竹思宽还強。 因竹思宽后来有了年纪,虽耝大如故,不比壮年勇猛硬坚,大逊往⽇的形状。这牛肠中⾁是风⼲了的,热⽔一烫,渐渐发,又比竹思宽的耝长了好些,所以郝氏觉得更美。况且又离了两个月余,复尝新美之物,愈觉其乐。不住手捣了一会,內中固然快活。但年老了,膀力有限,酸痛非常。此时浑⾝已觉畅快,想到:“且睡一觉,歇歇力,醒来再弄。” 恐睡了掉出来,那肠子反往里塞了塞,全送⼊门之內,将腿夹紧而睡。 他因通体痛快,又费了些力,一觉直睡到五鼓。觉得有个东西在腹中,攻得心窝生疼。惊醒来,忙用手摸那肠子时,已不知何往。伸指头往中去探,只摸得着,却拿不着。心一急,越觉得往上攻,満腹作。这是他临睡时全塞了进去,及至睡着了,那气往上一提,故此那肠子便菗了进去。他先用热⽔一泡,后又被津一浸,那⼲了的肠⾁着了嘲,又发如新。 他的户虽然出了揎,內中可噤得饭碗耝尺余长的一件巨物?他此时也着了急,下地蹲在马桶上,要想他掉出来。坐了许久,那肠子在腹中満,如何得出?渐觉得难过,下边阻住了,气不得行,便往上攻。脸上如火烧的一般,眼中都冒出火来。急得没法了,也顾不得羞聇,叫了财香来,告诉了他,叫他想法取出来。 郝氏上仰卧,将两手扳住两⾜,牝门张得如钟口一般,财香用指头探探,也摸的着,但没处下手。只得走出去向竹美说道:“前⽇妈灌的那肠子,我们只说他老人家要吃,【是回回家上嘴吃的,不意他下嘴吃,如何能克化?】谁知他拿了当膫子用的。如今塞了进去,攻得心疼。又勾不着,弄不出来,怎么处?” 竹美惊道:“这却没有甚么法儿。” 想了一想,道:“你拿铁钳子放在里面去夹,或者夹得出来,也不可知。” 忙寻了钳子递与财香,他走进来向郝氏说了,郝氏也急得想不出法儿,只得叫他夹,送了进去,肠子又大又滑,钳子如何夹得住?东一下夹着⾁,西一下也夹着⾁,疼得郝氏叫,说道:“这个法儿不好,你再想个别发。” 财香拿出钳子,想了一会,道:“我那一回小产,胎不下来,是杨伸手进去取出来的。我也学他取罢。” 郝氏此时觉得十分难过,便道:“就是这么,你快些救我的命罢。” 秋香取了一碗油来,把手润了,向中一伸,已进去了,手虽送⼊,那肠子已滑,手上有油更滑,左找找不着,右攥攥不住,越捏越弄了上去,直送到口之上。那郝氏也年老了,气脉虚弱。看看颜⾊渐变,口中如牛一般,手⾜瘫了下来。财香见局面不好,忙把手缩出,叫竹美进来看时,口中气已微细。不多时,便⼊⻩泉。【不图为乐一至于此?】他二人也哭了几声,忙替他把⾐穿上停放好了。竹美跑到钟家去报了。 钱贵听得,亲⾝来到,大哭了一常问及是何病症,财香把这个新奇死法细细奉告。钱贵听他是这样寿终,倒満脸含愧,看着⼊了殓才回去。还同钟生来,上了个祭。送殡安葬,与竹思宽拼了骨,不赘。郝氏了一生,老年如此死法。虽说自寻的死路,也正是他好之报。 竹美发送了郝氏,查点他的私囊,竟将二千金之蓄积犹存。満心喜,同财香商议了夜一。次⽇,拿了三百两,到江北寻着了⻩金聚,要谋⼲个小前程。⻩书办道:“表叔表婶去世,连百⽇还没有过,你怎么就想做这事?” 竹美道:“趁着于今阮老爷卖官,有这条门路。若等我服満,或换了官府,或者老表兄又不在这里,就无望了。我于今谋个官做,⽗⺟英灵自然喜,决不怪我。” ⻩书办见他这样说,笑了笑,将他银子收起。向阮大铖乞恩,说竹美是他的亲表弟,求卖个前程。阮大铖虽舍不得⽩放人去做官,但靠他拉牵,也挣了许多银子,后来大事还要靠他。只得忍着心疼,假叙军功,放了竹美一个锦⾐卫百户。竹美领了札回家,公然到任。纱帽珏带,大红绉纱圆领起来。人人都知他是郝氏之儿,又是兔子出⾝,编了四句歌儿打趣他,道:而今兔子大轩昂,只为裆中⾕道香。 义⽗赌钱犹篾片,⺟俱是女边昌。 竹美听得,恬不以为聇,到处以老爷自居。人见他还有几个钱,无不奉承此老爷矣。国家之事至此,真笑杀多少识者,叹坏了多少义士。闲话稍祝且说钟生在他家闻得乐公同劾阮大铖,弘光不听。有年纪的人了,着了气,呕了几口⾎。又朝夕为国事忧劳,食少事繁,构疾而殂。钟生不应马士英之辟,杜门不出,不敢往吊。在中途设位祭奠,痛哭了一场,以尽师生之情。宦萼偕贾文物、童自大亲到他寓处祭奠。乐公两袖清风,毫无宦囊。他三人共送千金薄仪,为搬家回籍之费。鲍信到灵前大恸,亲为执丧。也送了奠仪一百二十两,以报知遇之思。 到临行之⽇,童自大亲自送到浦口,赠银三千两与夫人公子为安家用度,以报当⽇不听刘弘之谮,护庇之德。 那钟生在家中终⽇郁郁不乐,对月临风,惟有长叹。钱贵、代目百般劝解,他只张目不答。闻得人传说,睢州镇将许定国将兴平伯⾼杰谋害,已往北走。史阁部在维扬,十分危急。 你道许定国是何出⾝?他如何谋害了⾼杰?他系太康人氏,也是一员骁将。他初守河南,流贼突至,箭如雨城中,定国站在敌楼以刀左右挥,箭皆两断,⾼与⾝等。贼渐缓,他笑向贼将道:“你乏了么?你既不能,快去每人取一块板来,好挡洒家的箭。” 贼将素知他是神,果叫贼兵取了板来,贼将躲在板后,看他如何法。定国以铁枝箭连发数矢,将贼将钉死在板上,贼皆惊散。 他常同众人聚饮,众人请道:“闻公有神,已见之矣。但公神勇,愿借一观。” 他应一声,忽然跃起,两手扳住檐椽,全⾝悬空,走长檐殆遍,⾊不变。他此时已七十多岁,以总兵赦罪出狱,镇守睢州。毁家养士,他自以为功⾼,不得显爵。常轻⾼杰是流贼投降,反得封伯。每次上本,诋之为贼。⾼杰后来知道,心中恨甚,常道:“我若见彼,必手刃之。” 这时史阁部恢复中原,亲自督师,厚抚⾼杰,命他统领本部将士兵马为前部。⾼杰到睢州,定国出数十里,在马前跪接。⾼杰见他如此,下马冷笑扶起,道:“你是总兵大将,为何也行此礼?” 到了营中坐下,问他道:“你岂不知我要杀你,为何不逃去,敢来见我?” 许定国叩首道:“定国知公每常动怒,但不知我得何罪?” ⾼杰道:“你屡屡上疏,称我为贼,还不是罪么?” 定国道:“因此定国不肯去躲,来见公也。定国目不知书,凡上疏皆是书记写代。定国又一点文墨不知,不懂得疏中是何等话。若以此杀定国,真是冤枉了。” ⾼杰道:“你这书记在那里?” 定国道:“他自知有罪,听得公来,逃去不知何往,定国不逃躲者,正要向公明此一事,非定国之意也。” ⾼杰是个耝直汉子,见他这样小心屈服,倒反怜起他来。听他这话,以为实真。 定国标下有一员千户,知道定国要谋害⾼杰,投上牒文,云定国谋公。⾼杰要以诚心待定国,将这千户笞了六十,送与定国杀之。他遂同定国宰牲,约为兄弟。定国装饰了一个美女送来与⾼杰,⾼杰不受,笑道:“军行用此不着,你但养养,待我成功回来,以娱老景。” ⾼杰大营离城二十里,给王命旗一杆,付与定国,命悬在城上,传令道:“我兵非有令,不许擅自进城,违令者斩。” 定国请⾼杰进城饮宴,⾼杰只带三百名骁绮。到了他署中,定国设宴烧灯,奏乐饮酒。叫他兄弟陪待众将亲兵在别所,妇女宾客皆杂坐。酒半酣,定国之弟动静失常。⾼杰部将中有明见的,觉得有异,起⾝走到席上,附着⾼杰的耳道:“今⽇之宴,看他兄弟志意非常,恐有诈谋,不可不防。” ⾼杰用手推开,道:“你去,他如何敢萌此念?但放心痛饮。” 那员将见主帅如此说,也就不在意下。 饮了多时,到三鼓尽,三百人俱醉,俱就别所休息。⾼杰卧榻之前,只几个小儿服侍。夜漏将残,忽听得房上历历瓦响,⾼杰心惊,出外看时,壮士逾墙越屋,已进来数十个。⾼杰急觅铁,已被人偷去。遂夺了一杆,力斗多时。此时进来的人越发多了,腹背受敌,孤力无援,遂被众人拿住,从去的三百个骁健尽被所杀。许定国南向坐下,道:“三⽇来受你屈辱也尽了,你今如何?” ⾼杰大笑,叫道:“我为竖子所算,死何惧乎?” 大骂不绝。定国遂将他杀害。【⾼杰虽死,还是个直肠汉子,不过失于耝卤耳。如许定国,则不忠不义,大奷大诈之小人,诚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知道他大营人马是邢夫人统领,素常闻名,知他的智勇,恐他来报仇。带了亲丁家属,连夜潜逃往北去了。睢州一城的人闻知,都逃个⼲净。 ⾼杰有一名骁健伏于下,得脫出城,详细报与邢夫人知道,带领众将士如飞奔来,已是一座空城。邢夫人大怒,连累睢州二百里內居民,悉遭屠戮。史阁部到了徐州,初得这报,还不肯信。后闻果是实真,痛哭道:“中原不可复图矣。” 回兵退守扬州,看看势不能保。钟生又闻得沿塘飞报,左良⽟闻知崇祯太子自海上逃来,马士英执意不认。诬是王之明假冒,在午门外拶拷。众人虽知是真,背地潜泣,俱不敢出一语相救,恐忤了马士英之意。有人题了一首诗,大书于宮墙之上,內有一联云: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 合城人声汹汹。马士英也恐触了公怒,暂且监噤。左良⽟心中大怒,谓马士英仇害先帝太子,清君侧之恶,率领重兵,自湖广杀来,声势猛甚。士英将沿江一带兵将,⻩得功、刘泽清、刘良佐等,悉调去上流挡。也有人劝他道:“大清兵马南来,其势甚锐。若将兵将全撤去,以堵上流,沿江一带作何守御?况左镇并非背叛朝廷,不过救太子耳。” 马士英大怒道:“我宁为大清所杀,不肯为左良⽟所杀。” 众人如何敢拗他?遂将各路兵马尽行调去。一⽇,不知何人书了一联在他堂中,云: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 元凶有耳,□□□□□□。 钟生听了这些事,知大势已去,心中朝夕不安。又闻知许义士、髯樵叟、二雪和尚三人的事,叹道:“髯樵叟无一命之荣,尚有鲁仲连义不帝秦之志。许义士岂有官禄之荣哉,犹自国亡⾝死,何况我食禄数载者耶?我常恨近贼诸臣,若辈读诗书,平居谈忠说孝,临难只图富贵,我每每切齿。我今既不能死,以负初心,愧许君、髯叟多矣。若再不效二雪,尚恋恋子家园,以图聚。不但为名教罪人,异⽇何以见先帝在天之灵同我祖宗⽗⺟于地下耶?浙中深山老⾕甚多,我何不只⾝远避,做一个世外闲人,庶可以此心稍安。” 遂拿定了主意要去。 且道这许义士、髯樵叟、二雪和尚是怎么个始末?听我一番细说便知。许义士名如⽟,吴郡长洲县人。自幼颖异,六岁读《论语》,至“攻乎异端”问其师道:“何谓异端?” 师云:“非圣人之道,杨墨之教是也。” 又问道:“此方今⽇孰似?” 师道:“释道二教是也。” 他道:“今之害天下者,此辈人耶。” 从此遂不拜佛。有人问他何故,他道:“彼佛乃异端,我何拜为?” 他⽇读《孟子》,至“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遂慨然以道自任,深恶缁⾐⻩冠之流。说道:“我异⽇为政,必尽除之,以清吾道。” 时有一僧,法名宗衡,与他⽗兄相善,尝过其家,重⽟见必变⾊。宗衡讶道:“贫衲与相公无仇,何为怒目相待?” 他道:“汝辈圣贤弃伦常甘心异端,以吾儒,何谓无仇耶?” 他此时年仅七岁,宗衡微笑而去,久不至其家。 ⽗兄偶然相遇,叩其故,宗衡笑道:“君家有圣人,吾辈异端,当自绝。” 因述其言,闻者大异。十三⼊庠,于诸生最少,然有老成气度,同学数十辈,多敬之。弱冠补禀,声誉益沸。读书必求精义,不事呫哔。尝向人道:“学者稽古,当探圣贤心髓。而务⾝体而力行,以复其天,否则无益也。” ⽗⺟死,六年之丧,未尝一⽇辍哭,亦未尝⼊寝內室,思慕久而愈切。闻崇祯驾崩,即遍书“崇祯皇帝” 四字于里⾐缞绖,悲号誓死,家人劝道:“君一介书生,非有官守之责,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圣贤所不取也。” 重⽟嗔目叱道:“君安天下,以生我臣民者也。生我臣民,天下之⽗⺟也。焉有⽗⺟为贼所害,而为子者尚可苟活乎?夷齐饿死首。岂有官守⾕禄者乎?不过全大节于一⾝,明大义于天下也。况我已食廪,食人之食者,当死人之死。吾志已决,毋烦多喙。” 乘间投阊江,家人奔救起,乃不食八⽇而死。 髯樵叟失其籍,亦未详其姓名。因其美须髯,既善樵,而年最⾼,故人皆呼曰髯樵叟。⾝长八尺余,多膂力。每负薪三百斤货于市上,止索百斤之值。人怪之,问其故,他答道:“人之力均负百斤,我能力负三百斤者,天也。我宁敢邀天之功,以为己力哉?邀天不祥,利己不善,皆恶德也。人生天壤间,不能履德,可蹈恶乎?” 人皆笑以为迂。每清晨必负薪⼊市,货薪必沽酒痛饮,放歌以归,⽇⽇如是。午后则采薪洞庭山中,人迹罕到之地乃⼊。人又怪问之,他道:“我力多,合远采樵。彼等力少者,应让之近地也。” 初夏,山中人沸闻得闯贼陷京师,崇祯殉社稷,贼已改元永昌。髯樵叟闻知,捶长号,道:“我向知天子姓朱,何忽换姓李耶?” 良久道:“贼何可为我天子乎?” 遂痛哭三⽇,投震泽中而死。 二雪和尚名行帜,族姓林。其先福建莆田人,始祖迁浙之瑞安。和尚天至孝,弱冠游庠,万历乙卯举于乡,崇祯戊辰成进士,与钟生是同年。初任湖广蒲圻令,庚午癸酉两科分房楚闱,俱称得士。三年循良之声上达,擢翰林院编修。在朝与⻩道、周倪、元路诸君子最深契。未几,特迁东宮讲读。时国事⽇非,言路壅塞。乃进易卦讲章,隐为讽谏。触当道忌中,以他事降级三,于是公论不平。掌院⻩景、冢宰李⽇宣,皆抗疏请复。遂晋侍讲经筵,兼起居注,寻转少詹。他终⽇勤勤恳恳于章句之间,冀得一格君心,反为治。奈天命已移,闯贼犯阙,国破君亡。惟在仰天长号,捶心泣⾎而已。闯贼他从顺,酷刑几毙,终不肯屈贼。后遁脫难南还,与史可法共图国事。时马士英当国,素知其才,数召见,与语多不合,二雪心知必败,⽇夜忧之。史阁部荐以礼部起用,二雪识不能容,遂称有疾,固辞旋里。未几,又以內阁征用,二雪知大事已去,乃就吕峰逾尊长老,剃度为僧。 钟生闻知他三人的事迹,想道:我虽不能效许义士、髯樵叟,何不学二雪去逃禅。或儒或道,潜踪远遁。主意决了,旋制了箨冠布氅,⿇履丝绦,一副道装行头。打点停当,遂对妾侄儿说道:“我看这光景,京城不能留矣。我去寻一个避⾝之地,再来接你们同去。” 钱贵道:“端的往何处去觅地?几时归来?” 钟生道:“我随步觅去,却定不得地方,归期也定不得⽇子。你们但好好在家度⽇,一有去处,我就归来。” 又向钟自新道:“我见你诸事老成,不用我多嘱。” 此时他大儿子钟文已十六岁,次子钟武十四岁了,对着他二人道:“我像你们这样大时,久已无⽗⺟了。你两个可听⺟亲教导,哥哥管训,立志上进,勿堕家声。” 众人见他虽说回家,却又都是不回来永别的话。再三哭劝苦留,他那里肯听?瞒了众亲友,只带了一个小童,自己换了一⾝布⾐,命小童着了一袱,悄悄步出通济门,家人一个也不许送。他到了城外,雇了两匹骡子,踽踽而去。宦贾童同众人得了此信,都来探问。差人四处找寻,并无踪迹。【此处将宦贾童一提,从此接去矣。】再说那钟生主仆二人,策蹇到了丹,搭船直抵虎丘。店中住下,他向那小童儿道:“我前⽇出门,一时匆忙,忘带盘。你可回去取来,我就住在此处等你。” 那小童儿也信以为实,就搭船去了。到家见了主⺟,把上项话说了,钱贵疑心道:“带了盘去的,如何说这话?” 叫了钟用,与他银子,同小童星夜赶到虎丘,钟生已不知何往。去问店主时,他道:“只住了夜一,次⽇就不知往那里去了。” 钟用遍寻了几⽇,杳无踪迹,只得归家报信。 合家听了,不知是生是死,痛哭了几常钟自新要去寻叔叔,钱贵不肯,道:“你叔叔已是安心避去,必不在尘寰近处。浙江一路深山穷⾕甚多,知道往何处去寻?况你兄弟又小,无人照管家务,你如何去得?” 他见说得有理,只得在家。但时常想起叔叔的恩情,便哭一常钱贵、代目并他二子,不知淌了多少眼泪。 过了十多年,钟家一个邻舍,叫做金德。【钟生救小狗子时即有此人姓名,不过以为随手编一姓名,为小狗子得⽗⺟之消息耳。不意伏到此时,谓钟生一去十多年方得信息。编书原要首尾相照,贯串得宜,阅者方不释手。】往浙江台州府去探亲。因慕雁宕之胜,到那里去游赏。偶见老僧岩下有一间茅庵,进去歇脚。见一道人在里面独坐,见有人来,也就起⾝让坐,却不谈。金德觉这道人好生面善,目不转睛看了一会,猛然想起,道:“这人酷像钟老爷,他出来了十多年,原来在这里出家。” 犹恐怕不是,不住的仔细端详。那道人道:“居士为何只管看我?” 金德听得声音更,忍不住问道:“你可是钟老爷么?” 那道人笑道:“既是钟老爷,他如何到得这里?” 金德道:“钟老爷虽离家十多年,我是紧邻,认得很。尊面相似得很,只是反丰嫰了些。” 那道人笑而不答。金德注视良久,越看越是。暗想道:“他形貌虽然略少,而声音不能改变,定然是他无疑。” 遂站起说道:“老汉同老爷一墙之隔,住了多年,常常相见,岂有不认得之理?老爷何必瞒我?” 钟生见他认破,也立起笑道:“⾼邻,你好眼力,我便是钟丽生。” 拉着他的手让坐下。金德道:“自老爷出来之后,府上相公至今想念。老爷难道就不忆念家乡么?” 钟生笑道:“我已弃家为方外野人,复何记念之有?” 金德道:“老爷这些年在何处居住?今何孤⾝在此?” 钟生知他是个盛德老实人,也将数年所历之处细细相告。天⾊将暮,钟生道:“⽇已衔山,老丈请回贵寓,此地不堪留宿,明⽇再来相晤罢。” 金德也就辞了回寓。次⽇早饭后,又到庵中来,只得一间茅屋而已,內中已空空如也,一丝他物皆无。正合了古诗二句,道:又被世人寻讨着,移家不免更深居。 那金德叹息了一会,也还在左近访觅了两⽇,并无踪影。知他又远避去了。后来回到南京,把这信详细说与钟家。钱贵大家又哭了几场,钟文、钟武此时俱已婚娶,定要去找寻⽗亲,钟自新也要去寻叔叔。钱贵起先不肯,道:“你们虽去,决定寻不着。就侥幸寻着了,他也定不肯回来。你⽗亲叔叔的天,可是肯做冯妇的么?” 他弟兄三人见钱贵不允,终⽇号泣。钱贵叫他们到跟前,说道:“我岂不愿你们去见一面,但恐空费跋涉,不能相会,徒劳往返。” 也就哭起来,道:“【妙笔⼊神。不叫他们去者,是深知钟生。然而夫之情,岂不记忆,焉有不哭者?情节肖然。】你们既如此思慕,我安忍阻你们的孝思。钟武在家罢,你兄弟二人同去,寻得着,寻不着,要早早回来,不要叫你⺟亲同我在家倚门悬望。” 钟武道:“同是⽗⺟遗体,大哥哥是侄儿,倒还去呢,我难道不是儿子?我定要去。” 钟用也哭禀要跟了去寻主人,钱贵只得都依了。 他们收拾一肩行李,带些途费,星夜去了。到了雁宕,寻了半月有余,杳无影响。访问附近居人,皆云不知。三人恐⺟在家悬望,号哭而返。到家说了备细,鄂氏、钱贵、代目合家大小又哭了几常你道金德遇见钟生,他缘何到了那里?他当年在虎丘店中哄那小童回去之后,即改了道装,次⽇就泛海到了崇明。地僻海陬,住了月余。来游江,赏澄江风景。见城西⽩石山幽静可居,自号⽩石山樵,复返儒服⾐裳,训徒自食。大清天兵南下,维扬失守,史阁部自刎。弘光听知这信,也不与众臣商议,同了十多个內监,十数个宮嫔,共三十余骑,半夜开城向采石而遁,数十里外即为我兵所获。次早宮门大开,宮娥內竖纷纷逃散。百官进朝,方知圣驾已蒙尘在外了。正是:九重尚有逃天子,朝內焉无遁大夫。 大家一哄而散。先是,韩赞、周养子、李国辅提督勇卫营,练噤旅,尽心为国。马士英奏弘光,遣彼往浙江开矿。夺其营篆。把他那呆儿子马台改名马锡,提督营务,以此呆物绾兵柄,时人无不笑骂。马士英年前特往贵州,调了数百苗兵来京,充当噤军。他此时带领,将他子蹇氏假充太后,同着家眷,向浙江逃去。浙人登城诟骂,闭门不纳,只得逃往福建。因家赀重了,不能速行。那些五百两一个的大元宝虽不能带,尚有数十万零碎之赀,⽇行十数里。 过了仙霞岭,那时郑芝龙正在闽中猖獗。他听了这信,遣将领兵,中途邀截。马士英夫妇,同那呆子马台,假孙马加卢,皆死于兵刃之下。媳妇香姑同他的妾婢,皆被众卒抢去,不知所终。一生宦蓄悉为贼有。那阮大司马更是在行,才听得清兵一到,即匍匐营门拜降。营內诸公久闻他有《燕子笺》、《双金榜》、《狮子赚》、《舂灯谜》诸剧,问他能自度曲否? 他欣然即起,执板蹬⾜,唱以侑酒,无聇到这个地步。他更算计的妙,想脚踏两头船,做两朝的功臣。一面投顺了我朝,一面着人私通隆武。后大兵追隆武,到赣州擒获,在文书箱中收得阮大铖密本,差兵擒拿。他正在中首献花岩饮酒拨闷,闻得此信,自上投下,头颅粉碎,骨⾁如泥。阮大铖向⽇曾以私隙杀雷演祚于狱,此⽇早间忽见演祚以斧击其脑。大铖頫手道:“介公饶我。” 介公,演祚之字也。他因心悸,故出外闲游,是⽇果碎脑而死。有几句赠他,道:上临之以天鉴,下察之以地祗。 明有王法相继,暗有鬼神相随。 行凶毕竟逢凶,恃势终须失势。 劝人自警平生,可叹可惊可畏。 他自阮最、阮优死后,并无余子。此时⽑氏也花甲初度了,也不想立嗣。着拥重赀,同庞周利朝夕行乐。别的妾见夫人如此,都效颦马氏当⽇所为,都各相厚了个健仆逃去,莫知所往。后因阮姓族间众口哓哓,⽑氏无奈,方继了一子。当⽇阮大铖在⽇,⽑氏虽同庞周利常常作乐,还不过是鼠窃狗偷的事。自阮大铖死后,他无可畏之人,竟大张旗鼓,⽇夜叫庞周利到上边,如同伉俪。 他愈老愈,夜间弄了不算,⽇间还要找零。庞周利虽一个壮年,当⽇偶然应差还不觉。如今要⽇夜应付起来,如何有此力量?又恐失了主⺟之。他有同盟的三个家人,一个叫盛苟,一个叫司敷,【二名前已见过。】一个叫杨壮,【此系新见。】都知他是主⺟的嬖幸,常常求他介绍。庞周利一则不负众人之托,二则实有些支撑不来,要荐贤自代。 夜一,正同⽑氏⼲着,趁⽑氏喜的时候。说道:“小的有一句话要说,不要见怪,方敢开口。” ⽑氏将他搂住,亲了个嘴,道:“怪奴才,我同你的恩情像夫一样子,有甚么话不许你说?还舍得怪你么?” 【一部书中,妇甚多,有丑如⽑氏者乎?恨阮大铖不知耳。】庞周利一面菗,一面笑说道:“小的蒙的恩,粉⾝碎骨也报不尽的了。但小的觉得近来的力量不能如当⽇了,恐怕服事不遂心,小的心想要荐举两三个人同来服事的意思。不知的恩典可要么?” ⽑氏听了,喜得了不得,假说道:“我看你的本事还好,况且我同你这样相厚,怎好又要别人来的?你且说你要推荐谁?” 【语语是不要之要,妙。】庞周利道:“这是小的无可报恩,出自小的的一点孝心。【好义仆,非阮大铖这样忠臣家不能有。】俗语说,船多不碍港,不要说小的荐来服侍,就是此时要叫人来服事,小的还敢争说半个字么?小的荐的是自家家里的三个,就是盛苟、司敷、杨壮。他三个年轻力壮,可充此任。【此谓⽑氏爱庞周利胜于苟雄,以之为私夫,为其壮耳。细阅方明,大有趣甚。】小的看他三个的汉仗力量都好,即下⾝的东西,只有強似小的的,惟盛苟的,比当⽇苟雄的还旺个半寸,不瞒说,当年小的们大家往桁桁里去打钉,都曾比较过。” 说得⽑氏心花都开,搂住他不住亲嘴,笑嘻嘻的道:“我的⾝子已是你的了,你说的话,我还有个不依的么?【真可谓纳谏如流。】只管叫他们来罢。” 庞周利道:“这样施恩,他们感不尽了。凭吩咐,叫那个来服侍?” ⽑氏道:“哎哟,你既举荐他们一场,要叫,少不得都一齐叫了来。若分个先后,不要说他们说我的恩偏,还要说你待他们的意有厚薄呢。” 庞周利道:“恩典,既这样说,小的明⽇晚上同他们一齐来。” ⽑氏听说他三个人雄壮,盛苟道胜似苟雄,心中火发,恨不得此时就到跟前,尝尝他们的滋味如何。那里还先噤得到明晚,忙道:“于今老爷已去世了,几个小老婆都去了,过继的小相公在外边,又不上来,只这几个丫头,都是我的心腹,又都是你弄过的,还怕甚么?一家就是我大,谁还管得我?你明⽇吃过早饭就来。” 庞周利应诺。寻着他三人说了,皆喜不自胜,都打点精神服事主⺟。 ⽑氏忙忙催饭吃了,坐在一张花梨木八步上,斜靠着枕头等候着。庞周利同他三人一齐到房中,他三个忙跪下叩了个头,起来望着⽑氏嘻嘻的笑。⽑氏也微微含笑。这⽇他三人都幸⽑氏试过,兴也十分⾜了,⾝子也软瘫了。此后或轮流服事,或四个齐来,也弄了几年。⽑氏年将古稀,犹未倦。却也渐渐⼲枯,骨瘦如柴,⽩发蓬松,浑⾝如⽪皱一般。一个牝物越发瘪塌不堪了,⽑比当⽇更长更多,不⻩不⽩,甚是难看。他四人贪主⺟之赏,少不得竭力以奉。 ⽑氏一⽇偶染了病,饮食减少,奄奄一息,⽇夜还要他四个齐攻。那⽇大⽩昼,他四人正轮班同⽑氏大弄。弄了数次,只见他哼了两声,四肢瘫于褥上,双眼紧闭,庞周利忙摸他嘴鼻时,只有微微冷气,已告终了。【⽑氏之安得治?竹思宽之有捣鬼,用药⽔烫而死,始快人心。一部书之事以⽑氏作结者,极写其态之极,较诸人犹胜耳。】他四人慌了,忙各穿⾐下。将他的箱柜偷开,把阮大铖在生所积的官赀,各卷千金之物,一同逃去。 丫头们过来,见⽑氏死了,忙报知他那螟蛉之子。追问⽑氏死的原故,丫头们隐瞒不住,只得细细供出。那螟蛉即寻他四人时,已不知去向。意报官,恐拿着了供出前事,丑声扬播,只得罢了。开丧出殡,将⽑氏同阮大铖合葬了。阮大铖作孽一生,落得一家如此而已。古语说:世间坏人,远报儿孙,近报自己。试看阮大铖、马士英两家,奷琊误国,到今⽇⾝死嗣绝,贻笑千古,岂不信乎? 再说庞周利四人盗了重赀,直逃到江西地方住下。恃着囊有余物,终⽇嫖赌。不上数月,空空如也。他们⾚手空拳,就⼊了江洋大盗的伙內,后被官军擒获,皆戮于市,亦可谓恶奴之报。【他四人朋主⺟,其罪应磔。因⽑氏不成主⺟,故罪减一等。此书中之报应,皆有轻重之分。】再说弘光逃后,众文武官见他一个皇帝,弃天下如敝屣。他们这一顶乌纱能值几何,各拥着娇美女,⽩银⻩金,一哄而散,并无一个死节之人。只有一个乞儿,气愤不过,题了二十八个大字在文庙照壁之上,投⼊拌池而死。题道: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 忠良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钟生闻知,抚膺叹道:“朝廷⾼爵厚禄,以养此辈,临难不如一乞丐,竟做如此散场乎。” 常常泪下。这⽩石山中居人,曩不知书,皆业农樵。钟生居数年之后,朴教子弟皆响学,能文章,后明经者下余辈。钟生不爱游,惟与东山笑和尚相善,往来无间。这笑和尚不知何处人,语似楚音。忽来瓢子岗,寄栖一座破大王庙中。捆履为食,不乞化一文。人有与之者,笑而弗受。⼊市卖履,口不二价。他从不肯轻与人言,见人辄笑。人问之,则大笑不止。常山⾕独行,则鼓掌⾼笑。或临池立独,每顾影自笑。捆履之暇,或仰天长笑,或倚风豪笑。虚庭立独,或哑然冷笑,或莞尔微笑。卒然或壶卢大笑,举止未尝辍笑,故乡村男妇老幼都呼他为笑和尚。 每⼊市,市中群小儿因他好笑,皆拍手喧笑,拥绕大叫:“笑和尚来了!” 和尚也喜与群小儿笑,相与大笑不休。常同钟生危坐空山,终⽇作耳语。语毕,辄相视大笑而散。 和尚有一厚友叫做哭道士,也不知何处人,来江席冒出,盖了一间茅屋独居。冬夏戴一箨冠,⿇履⼊市求食。人与之,必北面再拜而祭,祭必哭,哭必哀。人问其故,哭而不答。固问之,则放声大哭。起初人皆怪异,后皆识其诚。每⼊市,人都道:“哭道士来了!” 争与之食,食必祭,祭必哭。哭罢,诵《⻩庭经》以报之。 笑和尚一⽇邀钟生去访他,到了庐外,道士方陈芋粟在中庭哭祭,哭声极哀。钟生和尚听得伤心,亦欷嘘泣下。两人在扉外伫立,等他事毕,候了许久,他哭愈劲,而声愈惨,钟生与和尚也掩面大恸。【笑和尚已哭矣。】⽇暮,道士哭休,二人叩门,拭泪⼊见。道士即献茶,祭品共食。和尚说起适才闻他哭时,我二人也不噤伤心悲恸,不想触动了道士的心,又复呼天号泣,悲惨动地。钟生和尚亦皆潸潸泪下,相对达旦,于是三人遂成知己。道士善哭,每于风雨临花、月明绕树,或云纫远嶂,雪満空山,莫不对景悲哀。椎心泣⾎,闻者莫不酸鼻,然不知他是为何故。又年余,道士辞别钟生,携手痛哭,往终南而去。次年,笑和尚也要别去。钟生挽留不住,乃握手大笑而别,并不知所之。 钟生见他二人去了,无可为伴,也想他游,意尚未决。不意城中有许多人纷纷来寻钟员外,他恐露了形迹,也飘然去了。 你道城中人如何知道?內中有个缘故。那时江有一个杲头陀,字剑庵,倒不知他的俗姓。天端悫,幼孤,事⺟至孝。⾝长八尺余,力能举鼎。每食,粟一斗,⾁十斤,酒一斛。家贫,力作奉养,⽇以草带束,忍饿以给⺟。嗜学,昼则耕,夜则读,每达旦不寐。 三十成文章,工书法,下笔数千言立就,补邑博士弟子员,每试辄夺第一。里中弟子皆丰束脯,从学学子业,于是始获餐。后⺟亡,遂为僧,隐居城南武墩。参心学,得某知识记莂。然无丛林气习,风流潇洒。常芒鞋草笠,独步山中。拉樵夫牧竖话古今兴亡事,樵牧不懂,谢去。杲则把其袂,必语竟而后释。【杲岂不知不可与言而与之言乎?或者谓⾐冠中人不⾜与语,不若向此辈言之。】 初,邑南境地⾼,不通湖汶,田家必藉山谿暴⽔始得稔。若经旬雨⽔流不迭,则苗腐。经旬不雨,土壤燥裂,则苗槁。多歉少稔丰,多贫困,皆鹑⾐草食。杲深怜悯,捐赀募工凿沟,浍浚溪港,建闸启闭。旱则储⽔各渠,潦则注⽔⼊江,由是数里瘠壤皆成膏腴之地。常向人道:“大丈夫不能置⾝廊庙,为国家建不朽之业。居一乡,则当为一乡立奕世利益。【此话只可为富者道,贫者难于言也。】若愚夫愚妇修斋诵经建庙铸像为功德,不特有⼲名教,抑且获罪佛祖,【此语近⽇和尚见之,不但谓之反教,且以为败类矣。】大负天地生我之意。” 故虽受临济⾐钵,未尝踞坐说法,疏募缘。 一年,值岁遭饥荒。里中富室每患剽窃。杲一夕立独要道,候群盗来,遮谓之曰:“我剑庵和尚也,大众识之乎?大众不过为饥寒所,聊以自救。所谓夜里大人是也。⾚子之心原未绝灭,何可久不悟?今有稍赠君辈,持归各理生计,毋为此龌龊事,上辱祖宗,下羞子孙也。” 群盗皆弃杖罗拜,道:“愿奉教。” 杲袖中取出⽩金以赠之。【倒应亏朱提之力。若无此,杲虽千言万语,终属徒饶。】此后众盗悉改为良民。 那时江邑赋重事烦,历来令二堂出⼊,俱以广福寺钟鸣为度。早政听讼,晓钟动即出堂。午政催科,暮钟方息⼊休。不然,则政多废坠。寺钟忽屡⽇不鸣,令怪之。呼司钟僧诘问,对道:“连夜忽有妖物盘踞钟楼。僧每登楼,则掷石如雨,不得上。以故失更,实非僧过。” 县令怒道:“尔等多饮醇酒,沉醉所致,何得以妖物支饰耶?” 笞而遣之。是夕,钟仍不鸣。明旦复召僧来诘责。僧泣诉妖状甚张,令益怒,限今夕不鸣即置尔死。【好糊涂知县。前笞犹可者,或以为贪饮失误。此谓明知是妖矣,不敢奈何妖,而处僧。此等官宜为狐所侮之得耳。】僧惧归,泣告住持。住持道:“我闻剑庵大师乃得道者,汝速往求之,或可除也。” 僧遂走告。杲道:“能掷石拒人者,必狐也。狐嗜,最忌梧子油,可以梧子油炙肥置楼下,彼闻香味必来取啖。啖则必大吐,吐则神散力惫,僵卧不能动,乃可缚也。俟其说誓乞命即释之,万不可杀,杀则群狐必来索命,祸难解矣。” 僧如其言,果获一狐,黑⽑九尾,狐被缚,怒道:“吾通神狐也,吾自得道以来,横行大江南北,无敢撄者。至江靖两邑城廊间,所惧者惟三人耳。尔等何人,辄敢取我?” 众僧问道:“三人为谁?” 狐道:“东郭村学究单,城南剑庵和尚杲,⽩石山刑部员外钟。除此三人外,我皆得而侮之。” 【不但诸生闻之当愧杀,即县令闻之亦当愧杀。】僧道:“吾奉杲头陀命,汝奈何?” 狐道:“若是,我当远避,毋为君子弃也。吾誓不祸汝,从此逝矣。” 众僧纵之去,同走访单学究。乃皤然老翁,七十余矣。将狐言相告,且诘其生平。学究道:“我一生无甚好处,但教授五十年,未尝一⽇稍担待生徒,贫富无二心。与人接,无欺诳之念而已。” 此时轰传得合城皆知。 有些文人墨士,素闻钟生之名者,纷纷到⽩石山来访钟员外。四处访问,并无其人。村中有几个老诚有识的,疑心道:“我们这里那年来了个先生,不说姓名,自称⽩石山樵,想就是甚么钟员外埋名隐姓的罢。” 众人就到他馆中来探问,钟生问其故,众人把老狐的话相告,钟生道:“请问这钟员外他何到这里来?今在何处住?” 众人道:“因为不知,故此特来奉问先生。” 钟生笑道:“我一个教书糊口的人,何以得知?” 众人虽散去,都疑心是他,无一⽇没人来问。钟生恐或有人识出,遂辞了众门徒出来。 闻得人说邑中有一个张颠,每⽇鸣而起,即指山⾕痛哭,大呼崇祯皇帝数声,⽇出乃返,风雨不辍,往访之。这张颠名印顶,字大育。幼明辩,博学工诗,善鼓琴。又工击剑。然不挟剑,每酒酣兴发,持又苇或柳枝狂舞中庭,如梨花落,紫电驰,令人目眩。天忠义,甲申传闻李贼弑帝,一恸即成颠疾,常号泣狂走于市,或裸体悲歌于道。人多恶之,乃移家定山云停里,自署其门道:山定人随定,云停我亦停。 钟生访着了他,亦实告其始末。相携大恸,一见如故,款留数⽇而别。又问陈颠夫之名,要访觅一晤,竟不知其所往。这陈颠夫字乐山,名景。豪侠,倜傥不羁。崇祯末年,中原流寇猖獗,颠夫愤之。尽变家产,渡江募壮士五百人起义,与河南巡抚朱明合军大破贼于柳园,生擒贼首八斗糟斩之。既而朱明以谗去,援师不继,且食尽,遂散壮士归。乃漆八斗之头颅为酒器,大会亲朋。酒至客前,必令大骂逆贼者三,然后饮尽,如此者七昼夜。此后或住或去,踪迹莫定。钟生访问数⽇,不得一遇。 有人见他行蔵异人,知他是个埋名的⾼士,说道:“陈颠一时那里便觅得着?四明有个万履庵,也是个义士。他是总不出门的,一去便可相晤。” 钟生即往四明去相访。 原来这万履庵名泰,自幼颖悟绝伦,凡书寓目即成诵。垂髫即有文名,乡士大夫皆矜诩之。举诸生,以端方称。孝友,內外无闲言。闭户求天人之学,终⽇危坐。静思圣贤克己复礼的工夫,卒悟心本原。故其诗文多自出情,不事雕琢,无斧凿痕,不蹈浮华,绝烟火气。读之者萧萧然,两腋若有清风来。 吴越学人一时翕然,多宗之。然尚气节任侠,无腐头巾气。与人以诚,虽田夫牧竖,必推心置腹。里巷有犯之者,多不与校。及一旦有急,已忘其怼,即殚力拯其危,倾囊周其困。虽耿介,然接人甚和。与之处,油油然如坐舂风中。即最猥琐之夫,一望见其颜⾊,鄙吝顿消,傲僻全捐矣。思宗崩,即弃家野服,筑居⽔央中,自署其门道:有天不戴逃方外,无地堪依住⽔中。 钟生寻到他住处,将来历向他家小奚说明。履庵自驾小舟诸⽔浒,共载而归。悲歌十余⽇。钟生辞别,复亲自棹送十数里始返。钟生由浙江出江西饶州府到豫章,偶遇着一个姓萧的主人,与语投机,定要留钟生到他东山乡中,训他子弟。钟生此时又改了名姓,姓金,名生。取了姓的半边,字下的一字。萧家子弟十数人皆从受学。 一⽇,萧家有子弟毕婚宴客。那时他村中有一个巫人,善用妖法。里人事之甚谨,稍有忤触,祸必立至。每宴会,必奉以首席。钟生此⽇以师道自居,并不逊让,竟自坐了。这妖巫心甚怒,数以言语犯侵钟生。钟生恚甚,厉声叱之道:“尔何物宵人,敢与正人君子争坐次耶?” 那妖巫亦怒,忿然作⾊,出不逊之语。二人几次犯言,众人劝开,皆不而散矣。众弟子辈恐钟生为其所害,备述其素常凶恶,今夜妖必致祸。因备篮舆,请钟生远避三十里可免。钟生笑道:“妖不胜德,琊不⼲正,理也。吾虽不德,然自揣生平无自欺者,妖何能为?” 弟子坚请,钟生弗从。弟子知钟生精于易,固请筮之,得舆尸凶象。【不意此象应在妖巫。】钟生道:“我姑备之可耳。” 命诸弟子蔵匿他舍,钟生于斋中用沙画八卦绕几,秉烛焚香,研朱点《周易》以俟。 夜阑,忽听空庭似落叶声,果有一人乘斑斓大虎从窗棂中进来。狼首豹眼,披锁子甲,持方天戟,忽长一丈,绕卦疾走。钟生毫无惧,以点易朱笔投之,应手而倒,忽然缩校钟生近前拾起一看,乃尺余长纸剪的形状,拿来夹在《易经》中。 久之,又闻牖外寒风萧萧。一人蓝面⾚髯披发,持着斧,跨⽩象,排闼而⼊。驰绕卦外,即不能进。钟生又拈笔掷仆,检视,也同前番一样,乃纸所造者,亦夹在易经中。 少倾,复有一人,牛头两角,骑⻩⽑狮子。黑盔皂甲,提偃月刀,直⼊內室。环绕三匝,控勒向钟生口吐火焰,直⾐冠,钟生凝神危坐,端然不动。所乘狮子张牙舞爪,作搏噬状,四外皆啾啾鬼声。那妖见钟生不睬,抡刀作击刺之势。钟生又以笔投之,豁然仆地,作呻昑之声,半刻乃息。视之,仍纸剪者,拾起同夹在一处。 不多时,既鸣矣。东方渐明,众弟子趋来问候。见户牖大开,钟生尚明烛端坐,问道:“先生夜来曾见甚妖异否?” 钟生详细告之,将三个纸剪与他们看了,仍夹于书內。弟子们都吐⾆变⾊。钟生令扫除屋內,然后上⾼卧。 不多时,有一老妪号哭而来,在门外求先生饶命。众弟子出去问他是何故,老妪道:“我丈夫不道,昨与先生相忤。夜间摄了亲子的魂为魅,来魇先生。不料皆被执下,今收魂不返,三子殆将毙矣。乞转达还三纸,愿送千金为报。” 弟子⼊对钟生说了,钟生道:“我正绝其妖种,以除一方之害,岂敢还彼?” 众弟子道:“还彼可得千金厚赠,何乐不为?” 钟生笑道:“我岂是贪财之鄙夫耶?” 执意不与。那妖巫三子即⽇俱毙,妖巫不数⽇亦惭忿而死。钟生复购得其妖书焚之,遂除了一害。人渐闻名,都来拜访钟生。钟生恐被人识破,又辞了主人,复回浙来,要⼊天台山觅一隐居之地。 那一⽇到了嵊县旅店中,遇一老人先在店內。见他鹤发童颜,虬髯碧眼。钟生奇其状,知非庸流,殷勤询其居址姓名。那老人道:“老朽姓胡名佐,字良弼,天台人也。” 亦询钟生何往,钟生对以往天台觅一隐地。老人道:“天下不若雁宕之可居也。雁宕深邃可隐,君可卜居于彼。但彼处地僻人稀,恐一时口粮不继,枵腹奈何?老朽有一方,君可依方合之。倘菽⽔缺乏之时,含一丸于口內,任食百草木叶,可以无饥矣。虽不能辟⾕,可免饥馁之患。” 钟生大喜道:“倘蒙长者见赐仙方,我当倾囊以报。” 老人道:“吾非利徒也,且有求于君。如君首肯,我尚有相报之处。如其不许,命也已夫。” 钟生道:“长者意若何?请试言之。” 老人道:“祈君今夜活我老朽一命,不知肯垂慈否?倘不见怜,非敢请矣。” 钟生道:“我平生尚侠,趋义如归。苟有利于长者,吾何爱于发肤耶?请具言状,为长者谋。若吾力能,当效折枝。” 老人乃邀钟生⼊室,泣告道:“老朽非人也,乃狐也。⾼曾祖⽗皆学老庄,俱同去。吾生于唐贞观丁亥仲秋月圆之夕,幼读家百书。既长,有大志,不屑与群类争伎俩,思立名节于天壤。值武氏唐,海內扰攘,聇无贤主可辅。【可怜彼时诸臣宰尚不及一狐狸耳。】遂弃家⼊终南,从南华真人学道。时门下三百余辈,真人皆不许以命真传。惟以老朽器度不凡,密授不死之术。一甲子尽其道。至天宝末年,寿百有二十岁,丹始成。即誓愿立三千行八百功,以速冲举。乃遍游人间,任侠慷慨,推恩市义。所止待老朽举火者,恒数百户。岁饥,即⼊⽔求没金败票以赈。数百来年,⾝之所至,得活者不下数千百人。凡有急难相告,识与不识,莫不周济。【安得此辈千万,布満天下,则穷人甚幸矣。】至于医药棺衾,金钱束帛之惠,岁以万计,未尝或倦也。因南宋绍定初,豫章有豪恶残毒一方,以小忿故杀一家八十余口,仅漏一子,匍匐赴吏。而吏复受贿,戕其子。老朽哀其冤,密具千金贡吏始免。既而豪恶闻之,又谋害老朽。因一时忿发,刀潜杀其一门。以此获罪于天,功不准过,遂落杀劫。【此老狐救人有如许之功,且害者又是巨恶,尚落杀劫。如流贼杀人无数,其罪云何?】前夕正当五百年厄运,天将遣雷击老朽,命在须臾矣。老朽知君品行⾼洁,必怜庇老朽,故敢乞命耳。” 钟生道:“诺,然不知何以救长者?” 老人道:“君头圆目俊,神慡气豪,而发与⾝齐,必心雄胆大。老朽缩骸伏匿君之发中,君但正冠危坐,雷一击不中,即撇然长往矣。老朽得逃此劫,再五百岁。多立功德,以偿宿愆。则君于老朽有大恩德,焉敢须臾忘报乎?” 钟生道:“吾哀长者功将成而坠,愿引手,焉敢望报乎?” 遂宿旅店中。乃戒门户,严罅隙,如其言,散发委地。老人幻形寸许,伏于发。钟生焚香端坐以候。 顷之,风雨骤至,雷电作,绕屋四境,震得墙垣倾动。已而霹雳大震⼊室,火光绕体,烟焰塞目。须臾雷去,而门闼如故,罅隙不裂,不知雷从何⼊,自何出也。钟生剔灯照发,已截去大半,意老人必毙。急揭冠呼之,应声跃出。再拜谢道:“老朽无忧矣。受此大恩,今小有所报。” 遂密传了钟生修养运气之术,嘱道:“依此行之不倦,虽不能冲举,当却病延年,久之而为地仙矣。” 又把那药方写出,付与钟生:黑⾖一升去⽪、贯仲一两、粉草一两、⽩茯苓五钱、苍术五钱、砂仁五钱。 用⽔五碗,文火慢熬。及至⽔尽,去药。将⾖捣如泥,作芡子大。每嚼一九,恣食苗叶。 钟生深深致谢。老人道:“君之恩不能报万分之一。后晤有期,当宜自爱。” 迨晓,老人促装而去。钟生修合了丸药,到了雁宕。 你道这雁宕在何地方?自台州府赴永嘉路,出乐清县,则雁宕在道左焉。大荆乐清戍也,去天台县百四十里。初到老僧岩,乃雁门户也。去大荆五六里,可数千尺。偏眉偏袒,绝似老僧。海气触山石,侵晓皆成⽩云。或横亘下,远望之,俨若趺坐状。行益近,云气稍保比至岩下,巍立石耳。一肩一项,乃是两峰。自此林木蓊翳,岩石削立,径纤壑邃,渐⼊佳境矣。 至石梁洞,洞可容千人坐。石梁环洞门起,长数十丈。扶留女萝杂缀其上,略如苍髯老龙饮涧,作攫拿之势,亦一奇境也。顾向游天台之石梁,蜿蜒跨空,飞泉万丈出其下。游者目摇心悸,多不能度。彼则石梁⾼架绝顶,重以瀑布增胜。此独偃蹇岩下,似稍逊耳。 洞下南出百步许,折而西行,有谢公內岭。自岭以东,皆为雁宕东外⾕。逾谢公岭而西,山石皆尽立,别有天地矣。岭下有大涧,度危石过涧,群峰如剑、如槊、如华表、如灵芝,各种奇幻诡怪,不可殚述。 石径出诸峰下,行里许,得古寺。名灵峰,不虚也。寺傍为灵峰涧,涧外青天一片,下广上锐,空明滴翠。骤张目,绝似大野中望见远山者。寻⼊寺,作苾蒭之撰。缓步出旧路,憩菱笋峰下,意谓山⽔奇境,至此观止也。 西灵峰五里而寺者曰净名精舍,颇不俗,有老僧居焉。精舍在⾕中,数过绝涧,始至门前。有地宽平百亩,果木树皆成行列。其后轩面石壁,如百尺墙。墙下杂植花竹,条叶鲜丽,长如舂时。阶前列药炉茶臼,架上多名人手迹,皆题咏瓯越诸山者,卷帙各精致有法。兀坐斗室中检阅移时,令人有超然之想。 僧徐言灵岩佳处,钟生问:“何如灵峰?” 僧笑道:“过之。” 兴致跃跃,别僧去。钟生暗想道:前老人谓雁宕实胜天台。初余未到雁宕,不能定其优劣。比之灵岩,叹老人之言不虚。灵岩有寺,废久矣。而群峰益刻露呈秀,固知天地自然之奇,非斧凿所能出。稍一点缀,反掩真⾊耳。寺基负石屏峰,峰⾼揷天。左有峰曰展旗,右有峰曰天柱,⾼与石屏等。天柱后为⽟女峰,两峰之间别有小峰二,土人呼为僧拜石,颇肖。 钟生坐废寺柱础上,历数诸峰。寻由石屏后小岭上盘折行千步,至龙鼻洞,龙鼻⽔出焉。洞视石梁更隘,而险倍灵峰。独秀、卓笔两峰在其下。洞之胜至灵峰而止,峰之胜至灵岩而止,瀑布之胜至大龙湫而止。 自大荆凡行四十余里,⽇晡至马鞍岭。徐行至岭上,望观音诸峰。既度岭,投罗汉寺宿。未至寺六七里,遇寺僧,询路。僧指路傍⾕道:“从此而⼊,为大龙湫,明⽇可一往也。” 钟生因念明⽇至龙湫,则当自寺中却行十余里,往复甚费。遂⼊⾕,缘涧行。⽔声潺湲,遥见一峰耸出,嵯岈其端,则是剪刀峰矣。南行又里余,径始绝。仰视石岩,⾼数千丈。下临绝⾕,⾕中皆磊砢大石。龙湫⽔直从岩顶飞下,空中散落如雨,啂石作磳碃声。初冬久旱,始至时,⽔势颇缓。有顷,忽大至,横流倒泻,如决溃川。 岂山灵有知耶?风声飕飕,吹雨过隔潭,直至岩下。睇视,则岩端出石脚反数十丈,故⽔直下如建瓶。立未定,须发已尽。不觉大笑,为⽔声所抑,不闻也。⾕中多石菖蒲,着⽔尤鲜洁可爱。讵那庵瑞鹿院皆仅存余址而已。先是灵岩卓笔峰下,亦有龙湫瀑布,仅长三百余尺,故有大小之别。 坐龙湫上,不觉⽇晚。自龙湫出里许,⾕中有小岭甚锐,即寺后山也。过此便可直达僧厨下,不必出⾕行矣。⽇暮道远,鼓余勇凌轹而上。初不知岭之锐,至岭背俯视,则削如堵,寺中炊烟一缕,从墙脚出。寺后树⾼百尺,皆负墙而立。微茫有小径可下,则松叶填集不可辨。遥见寺僧直下,如履平地,胆若稍壮。然每一措⾜,惴然如履舂冰。扳藤附葛而下,卒无恙。 钟生喟然叹道:“天下事,每失于不及持,而成于多畏。故驰康庄则马逸,怒帆则舟覆,无所畏也。世路险巘,时时如行此岭,当无患巅蹶矣。” 寺之四面皆⾼山,夜坐望东北上,仅见斗柄。问僧雁宕在何处,不知也。但言相传灵岩绝顶有大湖,雁过南海,常栖止其中,故名雁宕。⽔流出⾕,为大龙湫,盖不可至矣。 次⽇就路,破岩出竹,踏霜叶簌簌有声。二里许,至能仁寺,亦久废。有大镬,容四百斛。置榛莽中,是宋时物也。又西行为丹芳岭,甚⾼峻。凡四十九盘而下,山势始开拓,大小芙蓉山在焉。自灵岩以东为雁宕东⾕,自灵岩以西为雁宕西⾕,能仁至丹芳则西外⾕也。 钟生赏玩了数⽇,初意住深山之中,恐米粮难以措办。因老僧岩离乡村路近,于僻处树了一间茅屋静养。行那老人传授的工夫,颇有所得。间或饔餮不继,试嚼药丸以啖草果木叶,亦不觉苦涩。住了二三载,以为此地决无人识,可以久居。不想被金德识认,恐他次⽇复来,那晚就不知避到何处去了。自此以后,总不知他下落,真是见其首而不见其尾,确是英雄作用。但他这样一个盛德君子,我虽不敢效小说家说他成仙得道的俗套,大约自然也寿享遐龄,做一个出世的⾼人去了。 再说钟生二子俱已成立,皆能绍续书香。长子钟文娶了梅生之女,次子钟武娶了宦萼之女,子孙连绵不绝。钟自新也生了三子,此时有七十余岁。与到听同时的人知道钟生、宦萼、贾文物、童自大四人夫事迹的,与到听昔⽇之言相符,方信向⽇到听所说古城隍庙话非谎。后来鄂氏也活到七旬之外,钱贵与代目俱享⾼寿,见了四代重孙,方才老故。 予固知此事凿凿,故着成一帙,以娱观者之目。但信之者少,非之者众,故不得不为之妄言也。予尚有八句,实不成诗,亦名之曰妄言。不过因此一部妄言之后,持续此数句,以证此妄字耳:为报诸公识我么,我心惟只与天那。 醒观世俗伤心重,醉着新编⼊意多。 兴到⾼谈刘子论,闷来豪放宁生歌。 妄言一任他人议,且自优游安心窝。 姑妄言卷二十四终 【全书完】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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