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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牧小说网 > 武侠小说 > 雪中悍刀行 作者:烽火戏诸侯 | 书号:8961 时间:2017/2/13 字数:556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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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凉道的陵州,是当之无愧的塞外江南,富饶之余,也有几分西北罕见的书卷气,所以陵州前些年面对凉幽两州,都有些自傲,驻军战力远远不如你们骁勇彪悍,可咱们这儿读书人多啊。只可惜随着幽州出了个叫陈望的年轻士子后,陵州士林便有些病恹恹了,虽说孙寅算是前两天从陵州这边走出去的读书人,官位最⾼的时候也做到了京城国子监右祭酒,可是比起位列中枢的陈少保,那显然还是差了一大截的。只不过这种纷争,吵不到浣纱郡⻩花县这样的小地方,⻩花县是下县,地处陵州最西边,⻩花穷是出了名的,又因为在陵州,显得⻩花县更穷,⻩花县的县令每次前往州城遇见品秩相当的同僚,那都是煎熬。不过这儿穷归穷,比起幽州的不喜诗书好刀,⻩花县境內大大小小数十个村子,除了官府义学,几乎村村有私塾,富裕些的村落家族,甚至还有宗塾坐馆,所以这边稚童们的读书声,不比陵州其它地方少。 李贤在李家村是学问最大的读书人,是进过离京城的举人老爷,不过据说是落榜了,千里迢迢去,又千里迢迢回,照理说考中了举人,去浣纱郡城官衙那边谋项差事也不难,可惜又不凑巧,中原那边士子涌⼊陵州,有人把他的教谕位置给挤占了,李贤本就是家境贫寒的人物,打点不了门路,不知是否心有愤懑的缘故,就⼲脆回了家乡村子办起了私塾,有七八个本村蒙童就学,勉強糊口,若说攒下银钱购置书籍那是不用奢望了,何况李贤还主动招了几个外姓儿童进⼊私塾,别说聘金束修,还要管他们一天两顿的吃喝,如此一来,附近村子好些适龄的良家女子,原本心仪李贤,也在爹娘的敲打之下退缩了。 今⽇李贤拎着一小壶酒去往邻村,村落间并无官道,只有一条丈余宽的泥沙小路,那些乡民村妇遇见了李贤都会恭敬喊一声李先生,李贤也都会笑着应下,会闲聊几句。李贤到了一栋溪畔茅舍前,围了一圈篱笆栅栏,一只老⺟带着群小崽在觅食,点点啄啄。李贤刚推开柴扉的时候,看到远处走一个悉⾝影,会心一笑,就站在门口等着。那老人伛偻慢行,但是精神矍铄,手中除了拎了坛泥封⻩酒,还有些油纸包裹的吃食。老人跟李贤一样,都是村子私塾的教书先生,不过比起李贤,已经教书识字二十来年,在周边土生土长的村庄那些老人们,都有板有眼说这位姓刘的家伙,外来户,祖籍是中原那边的,祖上显贵着呢,刚到这边的时候,大手大脚得很,那会儿气派也⾜,只是这么多年下来,约莫是再殷实的家底也花光了,也或许是真的年纪大了,杆直不起来喽。 相比同乡村民,李贤要知道更多东西,刘先生是舂秋遗民,这一点毋庸置疑,洪嘉北奔的时候路过北凉,本该继续往北,跟随那些中原世族进⼊北莽南朝,不过等到刘先生走到北凉的时候,家族七零八落,病死的病死,走失的走失,发疯的发疯,结果好像就只剩下刘先生一人,投⽔没死成还是怎么回事,就浑浑噩噩活了下来,真相如何,李贤也不清楚,刘先生也不乐意说那些陈芝⿇烂⾕子,总之就在北凉扎了,办了私塾,因为情古怪,刻板苛刻,加上又神神叨叨,私塾境况一直冷清,若非会些土郞中也摸不着脉络的古怪医术,恐怕这个老头早就饿死了。 至于两人拎酒探望的人,也是个在⻩花县籍籍无名的教书匠,李贤的启蒙三百千正是那个老人传授的,李贤此生第一次磕头,就是向儒家张圣人的牌位和作为先生的老人磕头,如今想来,这位先生的学识,当真不⾼也不深,比起深蔵不露的刘先生肯定就没法比,只不过在已经功名在⾝的李贤看来,先生就是先生,不会像称呼眼前这位刘先生那般加上一个姓氏。乡里乡亲对这个本村出⾝的穷苦私塾先生,便没有信奉一⽇为师终生为⽗的李贤这么多敬意,喜喊王老秃这个绰号,顺带着一些个顽劣的孩童,在相邻田间劳作的时候,或是先生跟他们⽗⺟借钱赊账的时候,也敢嬉笑着喊一声王老秃,至于之后会不会挨板子,另当别论,村里孩子个个⽪糙⾁厚,光脚丫就能満山飞奔,挨几板子算什么? 李贤的启蒙恩师王长青,跟刘先生的不对付那是远近皆知的,两个年龄相仿但是⾝世云泥的老头子,从中年一直吵到暮年,只要见面就是吵架,一般来说,刘先生吵架的言辞比较云遮雾绕,能让人好几年后才回过味来,当下是不见狠辣的,王长青的乡俗俚语总能出口成章,没那么文绉绉,杀伤力自然不是刘先生可以媲美的,不过后者永远云淡风轻立于不败之地的姿态,两人吵架往往吵着吵着就变成同鸭讲,相互间对牛弹琴,乐此不疲,二十余年了。 这次李贤从积蓄里掏出银钱来买了壶上好绿蚁酒,是由于他的先生刚刚给人鸠占鹊巢挤掉了私塾的营生,一气之下就卧病在,那个新来的年轻先生,比年近三十的李贤还要年轻,李贤见过一面,谈吐不俗,是位外来士子,与大多数赴凉士子进⼊大小衙门不同,那位士子好像不喜做官,唯独钟情于传道授业一事,至于为何偏偏跑到北凉来教书,天晓得。不过也有传言,说是那位士子早先在⻩花县集市上,对这个村里的一位小娘一见钟情,就一路跑来村子落脚,李贤以前求学和现在教书,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一个人,对此事不愿去探究,觉着真是如此,也算才子佳人了吧,当然也愿意在心底祝福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贤眼角余光早已瞥见那位想着出门晒⽇头的先生,发现他们二人的⾝影后立即退回屋內,腿脚伶俐得很,估计是回上装病去了。 李贤和刘先生一同走⼊略显暗的里屋,后者将⻩酒和吃食重重拍在小桌上,没好气道:“今儿有酒有⾁,王老秃你要能起,那就你我吃喝⼲净,要是不起,那我就当着你的面,帮你吃喝了!” 躺在上的王长青冷哼一声“⻩酒?” 刘先生怒道:“不是⻩酒还能是你们北凉的绿蚁酒不成?!要我喝绿蚁酒,除非太打西边出来!爱喝不喝!” 李贤只好当和事老笑道:“先生,我拎了壶绿蚁,刘先生有酱⾁,如何?” 王长青这才慢悠悠起,起⾝后正了正⾐衫。 刘先生冷笑道:“沐猴而冠。” 王长青斜眼撇嘴道:“瞧瞧我⾝上这件,崭新的!今年过年,还会添置一件新⾐。再反观你⾝上那件年复一年补补的⾐衫,斯文扫地!” 刘先生淡然道:“以无事当贵,以无早寝当富,以安步当车,以晚食当⾁,以破衫当裘,此乃安贫乐道,终其一生不改初衷,即是安贫得道矣。” 王长青⽩眼道:“穷就穷,还穷出道理来了?” 刘先生嗤笑道:“不比某些井底之蛙,我此生行过万里路,在人事上见天理,此生又读过万卷书,在天理上见人事。嘿,到了这穷乡僻壤的北凉,每每见老书生痴痴故纸堆数十年,一出大门便不知东南西北,真是可笑,可笑。尤其是那故纸堆,放在耕读传家的中原,寻常稚童也能倒背如流。” 懒得理会姓刘的,王长青一庇股坐在小凳上,从李贤手中接过那壶已经打开的绿蚁酒,低头劲使嗅了嗅,満脸陶醉道:“光是这味儿,就能值七八钱银子!” 借着破败窗户透过的光线,王长青和学生李贤喝绿蚁酒,刘先生独饮⻩酒。头发稀疏的王长青一条踩在板凳上,比起正襟危坐的刘先生,的确是不太像个先生。倒是王老秃教出的李贤,儒雅气态不输刘先生太多。 王长青倒了两碗酒,李贤笑着头摇,王长青伸手指了指这个得意学生,惋惜道:“不喝酒,如何做得出名传千古的好诗篇。” 刘先生讥讽道:“王老秃,你这辈子少说也喝了几百斤酒,做出过一篇半篇的顺畅文章吗?李贤虽然勉強能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可却是正儿八经的举人,在我看来,只是因为北凉的⾝份,才未能进士及第,也是你王老秃能教训的?” 王长青喝了一口绿蚁酒,抹了抹嘴,争锋相对道:“我不能教训?你刘书袋就能教训啦?仗着家世好些,多背几本书,有啥了不起!” 刘先生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某些话,只是愤愤道:“不可理喻!” 王长青又狠狠灌了口酒,然后打了个酒嗝,两指夹起一块酱⾁丢⼊嘴中,顿时浑⾝舒坦了。 李贤最终还是抵不过先生的劝酒,喝了小半碗就満脸通红。 两个老人默默拼酒吃⾁,只不过一个用手,一个用筷。 刘先生难得喝⾼了,有些尴尬,又有些自豪,恍惚眼神中充満缅怀,自言自语道:“恨不娶十姓女,恨不为大楚人啊…” 王老秃拿手肘轻轻捅了一下微醺的学生,小声问道:“十姓女有啥讲究?” 李贤微笑道:“昔年舂秋有十大豪阀,大概是出自典故吧。” 王老秃乐了“不都给咱们大将军拾掇成⻳孙子了嘛。” 王长青嗓门不小,刘先生立即怒目相向。 王长青喝掉大半壶绿蚁酒,已是醉了七八分,横着脖子“咋的,不服气?!别以为你老小子是那啥舂秋遗民,就看轻了咱们北凉,真当自己⾼人一等了?!哼,老子忍你刘茂很多年了!以前你总拿咱们世子殿下是纨绔子弟说事,那会儿我也是瞎了眼,才觉得世子殿下不如大将军,未必能撑得起北凉的担子,才跟着你骂了几句,今儿你再跟老子怪气的,看我不收拾你!我收拾不了你,还有李贤,我的学生!” 刘先生満眼⾎丝,轻声道:“会杀人,便了不得?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史书上一次次记载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可不是读书人道理啊。” 王长青突然重重一拍酒碗,小半绿蚁酒都给溅出了大⽩碗,往常去集市酒肆喝一碗散酒,都能喝到滴酒不剩的王秃子,这一次顾不得心疼,对着刘先生就怒道:“大将军杀人如⿇,让你们中原陆沉,是不是道理,老子不晓得!我只知道从大将军到新凉王,两代徐家人,⾝先士卒在这西北关外,为你们中原挡下了北莽百万铁骑!退一步万说,就算大将军欠了你们舂秋遗民,新凉王和北凉边军,在今年,在这个狗⽇的祥符二年,也替他老人家替他们徐家还上了!我们村的赵顺子,李贤那个村子的李二娃,还有你刘茂村子的两个年轻后生,四个人北凉关外,只有一个活下来,一个死在虎头城,两个死在葫芦口!赵顺子,二十岁出头,跟我王长青一样,都是你刘茂眼中,一辈子读书都读不出半点出息的人物,结果呢?结果就是我王长青跟你刘茂这个老王八蛋,在这里悠哉游哉喝着酒!” 王长青一拳头砸在桌面上“我们两个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死了!图什么?对,赵顺子他们几个,不是为你刘茂,也不是为我这个王秃子而死的,但是我们就不能念他一份好?你刘茂就不能念我们北凉三十万边军一份好?!” 刘先生仰头灌了一口酒,脸⾊平静,但是嘴铁青,缓缓道:“我念那些战死边关之人的好,有何难?但要我念徐家的好,凭什么?我大楚刘家一门上下三百余口,一场洪嘉北奔,死得只剩下我一个刘茂,有句话你说得对,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都死了!” 王长青吼道:“滚你的蛋!刘茂,老子管你当年死了多少人!” 刘先生猛然起⾝,摔碎那坛⻩酒,大步离去。 李贤犹豫了一下,跟着跑出去。 刘先生脚步踉跄,李贤想要搀扶,却被挥开。 李贤嗓音沙哑道:“刘先生,除非是这个村子里的老人,也许都不知道我先生的两个儿子,早早就战死在凉州关外了,师娘也是因此而去世。” 刘茂在溪畔停下脚步。 李贤望向那条小溪“我当年上京赶考,先生把所有积蓄都给了我,说刘先生你喜一套《窗履丛话》,代我一定要帮你在太安城带一套回来,只是当时我们一同进京的几人,有一位要留在继续京城参加会考,我一冲动就将所有银钱都给了他,希望他能够在那座对我们北凉充満敌意的京城,能够不为生活所困,能够尽量安心读书。这件事,我甚至不敢跟先生坦⽩,因为当时辞别之际,先生跟我说,不管如何,刘先生是有真学问的,是他远远比不得的真正读书人,却能在北凉教书二十年,因此北凉是亏欠刘先生的,所以他王长青怎么都该做点什么。” 李贤轻声道:“刘先生⾝负国仇家恨,我先生从不敢让你忘记什么。” 李贤环视四周“但是我们北凉,刘先生眼中的穷乡僻壤,从不忘恩!从不负义!” 李贤笑了“我没见过大将军,也没有见过新凉王,但我见过先生王长青,见过那个早年与我一起下河摸鱼的李二娃,见过那个小时候还骂过我书呆子也揍过我的赵顺子,更见过先生的两个儿子,见过师娘…那么我想,既然我们生在了北凉,那就也理所应当地死在北凉吧,对需要直面北莽铁骑的我们北凉人来说,只要边关战事一天不停,那么每天每年都要死人,其实是很平常的事情。也许有哪一天真摊在了自己头上,一样会心有不甘,但是怕归怕。” “死归死!因为北莽由不得我们北凉苟活啊。而我们也不想苟活!” “刘先生你说早年的中原舂秋,是恨不娶十姓女,恨不为大楚人。如今的离,是恨不生江南,是恨不居太安。” 李贤洒然笑道:“至于我李贤,一介文弱书生,只恨不死凉州!” ⾝形伛偻的西楚遗老,怔怔看着这个年轻北凉士子的远去背影。 老人突然趴在溪边,把脑袋伸进溪⽔中,狠狠喝了口⽔。 然后就那么盘膝而坐,哈哈笑道:“好酒啊!” 老人转头看着那个快步跑回来的年轻人,肯定是误以为他刘茂想不开了吧。 老人大笑不止。 恰恰相反,刘茂今天终于想开了。 相较中原,无论是舂秋的中原,还是离的中原,北凉读书人不多,书籍更少。 但是,谁言这里的字里行间无侠气?! uMU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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